●林方平
她的一生就像这茶树一样,把苦涩留给自己,把清香留给他人。
每年清明时节,我回老家“拜山”之际,脑海中都会浮现出霞婆的音容笑貌。
1974年,我和另外两位同伴,响应党的号召,挑着简单的行李,告别父母兄妹,“上山下乡”来到山高林密、峰峦叠嶂中的西岩茶场接受再教育。那是一个灰蒙蒙的冬日,凛冽的寒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在一眼望不到头、蜿蜒曲折、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爬;肩上的扁担压得我们喘不过气、直不起腰,汗水顺着脸颊不停地流,湿透了衣衫、模糊了双眼……
茶场坐落在山坳中,几排简陋的土坯房,周围是层层叠叠的茶园。初见老场员霞婆时,她身系围裙,正在灶台前忙碌,听见动静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慈祥的笑:“来了啊,快进来烤烤火。”那时,已过晌午。不一会,她麻利地端来简单的饭菜,招呼我们吃饭。饥肠辘辘的我们顾不上喘口气,便饥不择食、风卷残云般地吃完了到达目的地后的第一顿饭。
霞婆约莫六十出头,个子不高,背有些驼,但干起活来却非常利索。她教我们采茶要“一芽两叶”,炒茶要“手不离茶,茶不离锅”。记得第一次炒茶,我被烫得直跳脚,霞婆却笑着说:“莫怕,烫着烫着就习惯了。”她粗糙的手掌上满是老茧,却能在滚烫的铁锅里翻飞自如。
深冬的一个雨夜,我受凉发起了高烧。霞婆摸黑上山采来草药,熬了大半夜。迷迷糊糊中,我看见她佝偻的背影在油灯下晃动,听见她轻声念叨:“这孩子,跟我的孙子一般大……”后来我才知道,霞婆早年丧夫,只身一人,来到离家几十里的西岩茶场务工、挣工分;凭一己之力和微薄的收入,抚养儿孙六七口人。
第二年春天,我学会了种茶、采茶和制茶;还跟着霞婆学会了种菜、做饭、喂猪。那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劳动强度是蛮大的,每当我们疲惫不堪、举步维艰地劳作回来,往往早过了饭点,但锅里总有她留给我们的还有余温的饭菜,令我们这些远离家人的游子,感激涕零。每当我们觉得困顿、迷惘之时,她总会说:“人这一辈子,要像茶树一样,经得起风吹雨打,才能茁壮成长。”有一次,我采茶时不小心摔下山坡,扭伤了腰腿,走不了路,是霞婆忙前忙后,端水送饭,拿药酒给我擦拭,拔草药给我敷用。
每年清明节,霞婆都会念叨着要回家去给她的亲人上坟。她一边准备着纸钱、香烛等祭祀品,一边说:“活着的人要好好活,死了的人才能安心。”那时的我们不太懂这话的分量,直到后来经历多了,才明白其中的深意。
3年后,我回城工作了。临别时,霞婆塞给我一包茶叶:“带着,想起西岩茶场的父老乡亲时,就泡一杯……”我扶着她瘦小的身子,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襟。她轻轻拍着我的背:“去吧,好好干,别惦记我。”
20世纪80年代中期,因年老体衰,霞婆辞工回家颐养天年。几年后,在一个春寒料峭之夜溘然长逝……
山路弯弯、茶山依旧。回城后,我曾沿着当年进山的蜿蜒山路回到故地,寻访熟悉的山水草木,回忆逝去的青春岁月。也曾想跋山涉水,前往霞婆的坟前,拔拔青草,擦擦墓碑,摆上她最爱吃的米糕,斟上一杯清茶。无奈终因山高路远、交通不便等原因,而没有成行。
今年清明节前,我再次回到阔别多年的西岩山。眼前的西岩茶场早已今非昔比、焕然一新。只见小桥流水、亭台楼榭,处处呈现出一派柳绿花红、云蒸霞蔚的勃勃生机,成为当地的网红打卡地。山风拂过茶园,沙沙作响;草木前俯后仰,随风摇曳,仿佛在向我招手和呼唤。望着满山翠绿的茶树,我忽然明白:霞婆的一生就像这茶树一样,把苦涩留给自己,把清香留给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