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吉
做父亲终究不如当儿子快活。年前,我向领导和妻儿请了五天年假,回家当儿子。车过青山坳时,想起该带些什么伴手礼,旋即被叛逆的念头吞没——哪有儿子回家还提着大包小包的?便空手回了家。
回到家才得知这天日子好,父亲出去吃席了,母亲蹲坐在厨房门口腌咸菜,满屋咸菜香裹着她的惊诧:“怎么没开车回来?”她一眼扫过形单影只的我,话头在喉咙里转了三转,终究化作絮絮的碎语。我自顾自地捧起茶杯,懒得理那些“是不是和媳妇闹别扭”的试探。
父亲听说我回来,提前离了席。回到家便围上围裙:“天气冷了,晚上炖羊肉给你吃好不好?”我推说随便,随后便有人送来了三斤羊肉。案板笃笃声里,母亲的手仍在倒腾咸菜,嘴却还跟生活较劲。忽然发现,从前避之不及的母亲唠叨竟比父亲沉默更熨帖人心。我逃到池塘边,冬雨把门前的山浸得发蔫,鸭群摆着长队在池塘嬉戏,我的心却像塘畔,杂草横生。
晚饭端出六菜一汤,父亲独创的菜式在泥瓦煲里冒着热气。父亲做菜的奇思,倒与我们父子骨子里抗拒平庸的脾性一脉相承。所以总能在这些奇怪的菜肴中吃到后悔的味道。不过做奇怪的菜总能让人忘记时间,那一刻何尝不是最宝贵的时间呢?
母亲对付一下晚饭继续腌咸菜,身边是表嫂预订的咸菜缸,一排排像等待检阅的士兵。盐粒在她龟裂的手掌里簌簌而落,将翡翠色的菜叶驯成琥珀,坛口封存的何止是时令菜蔬,分明是四乡八邻攒了半辈子的交情。她们有的送来秘制的橄榄菜,有的挎着刚出土的淮山薯,有的提着刚钓的草鱼。这些带着体温的交换,比城里扫码支付多了三分古朴和暖意。母亲跟我说:“手上一定要有绝活,才能留住浓浓的人情味。”因此,觉得村里比城里还热闹。我守着茶几,泡开很多陈年旧事。隔壁叔伯们踩着饭后点晃进来,嘬着香烟吞吐江湖。奇怪的是每次都因命注定这个话题而散场,他们口口声声都认了命,干起活来又那么起劲。我数着散落的茶渣拼出的卦象,忽然看清了祖辈的生存悖论——溪畔绿竹在风的鞭策下教育子孙“先抱根,再长身”的生存法则,地下的竹鞭便愈发疯长,硬生生把百万年的冰臼群顶出裂纹;那些叫嚣改命的红胶袋,在竹梢招摇不过三季,春汛时随波逐流,秋霜前褪成褴褛的魂魄。现在的我就像是系在竹枝上的红胶袋,鼓着新年的艳色等春汛。山溪在冰臼里日夜磨刀,却总斩不断那缕拴住我的枝叶——这悬在枝头的特权,让我能放肆地赖到起床吃午饭。多么幸福的儿子命啊,吃饱穿暖啥事不管。只是小时候轻易能做的很多事,现在反而都变困难了,不是身体变差了,是逐年递增的年轮,圈出一层又一层的顾虑。
坐在小溪边,突然想起父亲对我说的一句话:“年轻人要像溪边卵石,越磨越圆。”却不知他的儿子就像溪底的散沙。不由自主地拿起身旁的石头打起了水漂,假装还是当初那个能用石头打落夕阳的少年。
好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五天假期一眨眼就过去了。父亲说他种了很多番薯,让我带给他孙子吃。我作为一个听话儿子,只会老老实实地接下父母的任务。毕竟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哪怕是条番薯,也会有大大的成就。
返城时,父母拿着那些沉甸甸的菜送我上车。自始至终我连句谢谢都没说。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口。后视镜里,父母的身影渐渐矮成两个黑点,就像村口那座永远等我回来的伯公庙。此刻汽车引擎的轰鸣与溪涧合流奏成唐僧的紧箍咒,好在我只是根毫毛变成去城里取经的孙悟空,齐天大圣还在家里当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