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颐

没有人能忽略他，他是傅睿，第一医院泌尿外科的主刀，三十多岁，前途正好。

傅睿，天之骄子，父亲是院领导，母亲是艺术家，从小顺风顺水，长大遵父命考上医学院，毕业后当了医生，技术过硬很快成为中坚。这样的人，活该生活在云端。可是……

《欢迎来到人间》是毕飞宇暌违七年、继《推拿》之后的最新长篇小说，傅睿是主人公。这篇小说继续发扬毕飞宇善于捕捉人物心理的风格，在写作技巧上有所尝试，以织网式的写法表现医生傅睿在不同人眼中的形象，表现我们这个时代知识分子的困境与企望。

“傅睿，欢迎来到人间。”这句话出现在第39页。在傅睿妻子敏鹿的回忆里。因为忙，或者别的，夫妻俩很久没有同床了。在三十多岁的年龄里，这是一个无法诉诸他人的隐秘。敏鹿想起从前那场相亲局。敏鹿原不想去，得知对方是傅睿后改了主意，她想知道当年的校草如今怎样了。隆重的场景，双方父母都在场，加上介绍人，七个人。一场你来我往觥筹交错的“商业联盟”，敏鹿窥破了傅睿是个“妈宝”的事实，她决定接手去照顾他。

生活在云端的天之骄子，终究要慢慢降落到地面。人到中年，傅睿逃不开各种压力，家庭的、事业的，以及他对现实生活的困惑。压倒骆驼的那根草，是15岁的病人田菲的过世，傅睿深责于自己身为医生的无能，而这个悲欢无法相通的人间依然歌舞升平，连傅睿自己也依然在父亲的运作下继续升职。

这种情况对傅睿造成了很大的冲击。我读完这本书，与读友交流的时候，有人说傅睿像斯通纳。是的，有一些相似之处。他们都是书斋知识分子，不谙世事，不懂人情，他们只想做好自己手头的那点事情，他们是良善的、天真的，也是懦怯的、不主动进取的，他们无法面对暗影幢幢的现实阴影，却从不或者很少去改变、去推动良好生活的发生机制。

敏鹿、傅睿的父母、对傅睿感恩戴德的病人老赵、对傅睿有好感却“跟了”富商的护士小蔡……还有，同科室的竞争对手郭栋。郭栋是“凤凰男”，靠自己打拼得到了现在的身份地位，郭栋圆滑世故、人缘很好，具有男性荷尔蒙气质，敏鹿下意识地被郭栋吸引，郭栋的妻子东君是敏鹿的闺蜜，两个女人之间有着微妙的气场和攀比。显然，郭栋这个人物在小说里的存在作用，主要就是作为傅睿的镜像，凸显两种人生、两种价值观的生活面貌。

这部小说的故事简单，但是毕飞宇让它复杂化了。所有的人物都拥有分量不轻的笔墨。这样的写法，削弱了主线情节的力度和进度的顺畅，并不是好的叙事，可是，也许毕飞宇的用意就不在于讲故事，也许毕飞宇更想致力于一种有趣、机智、举重若轻的世相描写，写写那些人，写写那些包括傅睿在内的人们的隐秘的内心。

这是一部“心理现实主义”小说。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深入捕捉呈现了毕飞宇的现实主义理想和浪漫主义情怀。毕飞宇刻意制造了复调的、多声部的文学世界，这部小说那种模糊、暧昧的意味也许就是我们居于其中的人间的真况味。

傅睿身上具有荒诞、分裂和无助的因子，当无法破解外界的境遇之时，他只能在自我的世界里上演一场场幻剧。我感觉，毕飞宇在写傅睿的时候，可能有着知识分子的自嘲，无力去改变周遭，只好在内心发疯，只好在意识幻觉里打击那些装腔作势的领导和围观的看客们。就此而言，我们身上多多少少都有着傅睿的影子，我们都是傅睿。

书中运用了许多比喻的手法。比如，傅睿想象中关于领导出丑的那些场景。比如，蚊子。蚊子的进化之路，起源于它对人类鲜血的贪婪，它选择了这种方式，就没有回头路可走，它必须不断用刺吸式口器去汲取它生存所要的东西，当它吸得太饱之时，也就是它的覆灭之际。

最鲜明的意象，是“痒”。不知从何而起，不知如何摆脱。傅睿觉得痒，钻心的痒。哪怕他的后背干干净净，没有斑点，没有疙瘩。但是，有一种“痒”，如影随形。在猝不及防之时，它终将来到。傅睿，欢迎来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