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洁琼
当我把《九龙嶂英雄》放进我的读书单时,恰是台风多发季。铜鼓嶂的云雾翻涌如九十多年前那支游击队的旌旗,书中泛着岭南特有的霉斑,与烈士故居墙面的弹痕形成时空对话,每个弹孔都是历史的瞳孔,突然在某个暴雨夜具象化——雨滴敲击铁皮雨棚的节奏,竟与书中“三打潮安”的摩斯电码完全吻合。这场意外的声学共振,让我开始用解剖学视角审视这部英雄史诗的精神基因。
位于粤东北梅州北部山区、素有“九十九龙嶂”之称并被誉为“粤东北井冈山”的九龙嶂,东北有铜鼓嶂,西南有八乡山,它的北面又与赣、闽相通,这种奇特的地形恰似婴儿的摇篮,那些山川密林构成了天然的革命襁褓,是理想的武装斗争根据地。当古大存的步伐从南方的五华小山村一直延伸至北方遍布大半个中国时,留下的不只有足迹,还有中国最早的游击战基因序列。书中对“九龙嶂”的战略分析令人震撼:四面环山,地势陡峭,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公路与外界接触,人迹罕至,是与世隔绝的地方。这在军事地理学上是死亡禁区,而在革命生存学中却是完美襁褓。
书中第250页的细节令人窒息——一场激烈的阻击战后,水尾村平整的练兵场上,二十多具烈士遗体整齐排列。白布在阴风中掀起褶皱,像一片凝固的浪。那位穿着靛青粗布衣衫的客家母亲逆着光走来时,红军炊事班刚把午饭的南瓜粥抬到场边,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佝偻的轮廓。
她俯身的姿态像收割后的稻穗,皲裂的指节掀起第一块白布。刺刀贯穿的胸膛、凝固在眉心的弹孔、半张焦黑的面……她走过两列青灰色的躯体,直到走完两个来回,她才停住那灌了铅似的腿——她的眼前躺着个血肉模糊,缺了一条腿的半大小伙,凝固的血迹浸透残破军装,断裂的小腿骨刺出裤管。她忽然跪坐在潮湿的泥地上,将儿子残缺的右手贴上面颊,掌心还留着开春时她缝补的冻疮疤痕。她突然痛心失声:“儿呀,你才15岁,便丢下了妈妈,但你是好样的,妈妈不怪你。妈妈现在就带你回家去!”
“同志,给条布带子吧。”她转向红军干部时,鬓角的白发沾着草屑,浑浊的眼窝里蓄着没落下的泪。场边两个小战士别过脸去,他们记得这个总给连队送红米粿的妇人,每次都用蓝印花布包着热气腾腾的粿,说自家儿子最爱吃这个。
暮色漫过山梁时,蜿蜒的石板路上晃动着火把的光晕。母亲在前头攥紧布带,两个战士在后头托着竹担架。断裂的腿骨随颠簸轻响,像她教儿子唱过的客家童谣里,那串挂在屋檐下的风铃。路过村口百年香樟时,她突然哼起送葬的调子,沙哑的嗓音惊起林间寒鸦,扑棱棱的翅影掠过缀满弹孔的祠堂飞檐。
祠堂天井里,早备好的杉木棺材泛着松香。她给儿子换上崭新的靛蓝寿衣,针脚密得能兜住月光。当第一抔黄土盖上棺木时,红军战士听见老妇人对着墓碑呢喃:“下辈子投胎,还做阿妈会打草鞋的崽。”
碑前那碗红米粿渐渐凉透,像无数个清晨她站在晒谷场,目送那个背着土枪的背影消失在山路拐角。
作者对妇人的语言描写,只有几句,且平平常常、简简单单,却把一个母亲伟大的情怀和坚毅的品质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梅南镇烈士陵园,我对着烈士纪念碑架起光谱仪。张清泉这位16岁牺牲的童子团团长,在书中留下最复杂的性格剖面:他召集小伙伴把抓到的鱼虾等物送给杨萍叔婆吃的暖意,与他怒杀山霸王大狼狗时的果决形成了人格裂变;他用鼓点传递情报的浪漫,与决定跳溪时的坚毅更是另一种人格巨变。书中第201页的细节令人战栗——在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危急关头,他安慰团员们不要慌,带领着大家向九重溪上游走;当大家打光了最后一颗子弹,他又带领大家用斧头、菜刀自卫;面对国民党反动派的恐吓诱骗,他毫无惧色,小小年纪就只想做人民的英雄,而绝不做敌人的俘虏,昂首挺胸带头跳进汹涌的九重溪,其他团员随后也跟着跳下去。这壮烈的场面,让敌人看得呆若木鸡。
2017年起,九龙嶂革命根据地以水美村为核心,重点打造了“一轴三点”的红色资源格局。九龙嶂革命根据地旧址前,戴着AR眼镜的少先队员正在扫描墙上的五角星。90多年前红军队伍吹号员杨豪贤的孙女杨俏,从小听奶奶讲红军的故事长大,现在作为讲解员,把这些历史讲给更多人听。
书中记载的冯清泉所酿供红军使用的酒,如今,他的孙子冯绍粦把酿酒的工艺传承了下来,在东江工农红军总指挥部旧址——星拱楼旁的院子里守护一间老酒坊,销售“红军酒”。冯绍粦经常对来访者说:“这陇看似破旧不堪,但它饱含着一种红军的精神,它的存在始终激励着我们这些后代。”“这里的酒不是最名贵的,但一定是最值得回味的,它伴着红军情,养育着这片美丽的土地。”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熟悉的旋律掠过耳际,忽然明白,那些被鲜血浸透的故事从来不是历史标本,而是嵌入民族基因组的开放阅读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