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晋

编者按

拾一寸光阴，读一本好书。常言道：腹有诗书气自华，最是书香能致远。读书有益于育德、励志、启智、明史，本期特推出读书专版，选登部分优秀作品，让读书人以文字相遇阅读瞬间，用书香传递阅读力量，更以文化之力点亮城市文明之光。

著名数学家李国平（1910—1996），丰顺县砂田镇黄花村人，曾任武汉大学数学系主任、副校长，中国科学院数学计算技术研究所所长，中国科学院武汉数学物理研究所所长，1955年当选首批中国科学院数学物理学部委员（院士），是丰顺县迄今唯一的中国科学院院士。他长期从事函数论研究，是我国函数论、数学物理与系统科学等学科的主要奠基人，发表重要学术论文百余篇，出版专著二十余部，被誉为“东方数学奇才”。李国平院士文理兼长，尤擅诗词，一生创作诗词上千首，著有《李国平诗词选》。著名数学家苏步青曾作七律一首为该书代序：“名扬四海句清新，文字纵横如有神。气吐长虹连广宇，力挥彩笔净凡尘。东西南北径行遍，春夏秋冬入梦频。拙我生平偏爱咏，输君珠玉得安贫。”香港诗词学会会长林峰评曰：“李国平先生之诗，骨格清奇，情致高妙，自然畅达，亮丽天成，既有科学家之谨严，又有诗人之情采。四百年间被誉之为诗人科学家者，惟先生与丘成桐教授前后两君耳！”

近期，笔者在整理家族资料时，发现李国平院士1992年致其从堂侄李楚楠（丰顺一中退休教师，笔者父亲）的四首绝句。这组诗感情真挚、语言质朴、气韵浑厚、意蕴丰赡，现恭录如下：

感怀·绝句四首

（钞付楚楠贤侄伉俪）

（一）

此日乡心似海涛，

箭坪书院诵声高。

良师严训儿能记，

七二年间气自豪。

注①：余年十一就读箭坪书院，山长福田先生盖余从堂伯父也，余今年已八十二岁。

（二）

弟兄夜话卌年前，

惆怅临岐百感煎。

一别终天兄计左，

还教挥泪读遗篇。

注②：余与从堂兄冠芳同学箭坪、砂田及中山大学，一九五〇年冠芳兄来武汉学习，临别夜话，百感交集。其后冠芳兄不幸早逝，每读其遗著《从青年期特征说到青年教育方针》（见一九三二年出版的广州潮州学会年刊），不觉泫然也。

（三）

水远路遥三万里，

暮年诗思动江关。

旧时不似新时好，

黄鹤楼边忆故山。

（四）

阿咸有志传宗子，

三代为师有令名。

玉柱擎天宜记取，

同舟共济育群英。

注③：福田伯、冠芳兄、楚楠侄三代为人师表，可以风世。余诗中往往以擎天玉柱喻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也。

李国平院士这组诗以寄赠楚楠侄为契机，将人生旅迹、桑梓情结、手足情谊和时代精神融为一体，映照出一位学界泰斗“以诗载道”的儒者气度和“以情证史”的家国情怀，于日常叙事中体现精神高度，于细节描写中展示感情深度，于私人记忆中彰显时代厚度，堪称“以诗浓缩的知识分子心灵小史”。笔者不揣浅陋，试结合家族史料略作品读。

师恩如海润一生

第一首诗以“启蒙之恩”为主题。注①中提及的箭坪书院山长李福田先生（1878—1939，李国平院士从堂伯父，笔者曾祖父），清光绪秀才，丰顺知名文史学者，毕生执教，桃李满门，去世后数百门生集资为其在黄花村口建纪念亭，民国《丰顺县志》载其传略。李国平院士五岁入村中私塾启蒙，十一岁入箭坪书院，师从福田先生六载。福田先生是勤严治学典范，县志称其“未尝一日废书”，对少年李国平在诵背、书写、坐姿等基本功方面严格训练、详加指点。经过六年苦学，李国平熟读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史记》《古文观止》等，以及四书五经、唐诗宋词等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典籍，许多篇章皆能背诵，积淀了深厚的传统文化根基。诗首二句“此日乡心似海涛，箭坪书院诵声高”，用“海涛”比喻乡心，以汹涌之势凸显思乡之情不可抑制，十一岁少年李国平，在箭坪书院青瓦白墙间以“诵声高”回应山长福田先生严训，这一场景不仅是其个人启蒙的起点，也是客家人崇文重教传统的缩影。后二句“良师严训儿能记，七二年间气自豪”，以七十二年的时间跨度，将“严训”升华为奋斗动力和精神基因——正是这份来自家族长辈兼恩师的谆谆教诲，激励和支撑李国平从黄花村走向中国、走向世界，成为一代数学泰斗。注①中“余年十一就读”和“今年已八十二岁”的鲜明对照，恰似一把时间尺子，丈量出福田先生作为启蒙老师的永恒价值。该诗如同一幅淡墨山水画，以“乡心”为底色，以“师恩”为筋骨，于平实质朴中见崇高。

遗篇泣血诉衷肠

第二首诗以“手足之情”为主题。注②中提及的从堂兄李冠芳（1908—1952，笔者祖父），毕业于国立中山大学教育系，曾任丰顺二中首任校长，后执教于潮州金山中学、韩山师范学校，1950年作为粤东地区教育系统8名后备干部之一，被选派到武汉中原大学学习，1952年不幸早逝。李国平院士少年与从堂兄李冠芳、李铭槃（1909—2007，国立中山大学数学天文系毕业，曾任华南理工大学数力系主任、教授）师从福田先生，1929年又同年考入国立中山大学，被家乡父老传颂一时。兄弟3人感情极深，常相诗词唱和。兄长李冠芳早逝后，李国平、李铭槃在与侄子李楚楠的通信中，有大量回忆兄弟往事的内容，寄托着手足之情哀思。诗首二句“弟兄夜话卌年前，惆怅临岐百感煎”，瞬间将时光拉回到1950年的武汉，兄弟临别前的“促膝夜话”与“百感交集”，在诗人笔下化作“惆怅”与“煎熬”的双重变奏。回首40年的时间沉淀，兄长在本应大有作为的年华却不幸早逝，自己也在“文化大革命”中饱经苦辣辛酸，耽误了许多宝贵时光，又让这场对话超越了私人记忆，成为时代洪流中知识分子命运浮沉的缩影。后二句“一别终天兄计左，还教挥泪读遗篇”，以“终天”叹永决之痛，“计左”惋兄长事业未竟，每当诵读兄长遗著《从青年期特征说到青年教育方针》，诗人便“泫然”泪下——这不仅是手足之情的流露，更是对兄长教育理想承续，“挥泪读遗篇”的悲恸超越了个人情感范畴，成为对一个时代知识分子精神谱系的追思。值得一提的是，李冠芳先生1932年发表的这篇论文，是其仅存遗稿，由李国平院士珍藏了六十载，1992年随诗寄还侄子李楚楠收藏，手足情深可见一斑。该诗如一曲低回挽歌，以“夜话”为序曲，以“遗篇”为终章，奏响了手足情深与时代沧桑的复调。

新旧交织见胸襟

第三首诗以“时代之变”为主题。前两句“水远路遥三万里，暮年诗思动江关”，以“三万里”的空间之远与“暮年”的岁月之深形成张力，“诗思动江关”喻乡愁汹涌、无时或已。乡愁是诗词的永恒主题，李国平院士诗词中亦多有怀乡之作。比如，“半生持论两心同，折赠花枝意自浓。老我无忧千里外，故乡多梦卅年中。原知海角鱼虾贱，且喜山羊草木丰。走笔龙蛇诗事远，烟波浩荡大江东。”（1973年《赠内》）。“此日乡心似海潮，无边木落亦萧萧。天涯顿忆村门路，溪水潺潺一短桥。”“再奉山深树未空，童年时日总难同。平生未尽怀乡意，坐听黉楼子夜钟。”（1984年《柬铭槃大兄》）。后二句“旧时不似新时好，黄鹤楼边忆故山”，堪称全诗点睛之笔。“旧时”与“新时”的对比，既是对自己人生足迹的回望，更是对新中国成立后时代巨变的理性认同——诗人立于黄鹤楼头遥忆故山，情感中既有对往昔岁月的追忆眷恋，更有对改革开放伟大成就的盛赞珍惜。这种“新旧交织”的胸怀，体现了老一辈知识分子在时代变迁中的精神自觉：既珍视传统文化根脉，又积极拥抱新时代、建功新时代。该诗如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长卷，以“黄鹤楼”为视点，以“故山”为归宿，在跨越时空对话中展现诗人的家国情怀。

三代师表传薪火

第四首诗以“传承之志”为主题。前两句“阿咸有志传宗子，三代为师有令名”，以“阿咸”即楚楠侄为焦点，点出福田伯、冠芳兄、楚楠侄“三代为师”的家学传统，“令名”远扬，足以“风世”，勉励侄子要担当好教育世家的“宗子”角色。要补充的是，笔者一位堂兄亦从教20多年，家族目前已是“四代为师”了。后二句“玉柱擎天宜记取，同舟共济育群英”，则将家传师道升华为党为国育才之志。注③明言“玉柱擎天喻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勉励侄子要坚定拥护党的领导，同心协力为党和国家培育英才。这一飞跃性升华，体现了诗人将“小我”之家学与“大我”之国运相融合的深切情怀。纵观李国平院士一生，他既是硕果累累的科学家，也是桃李满门的教育家，弟子中有5人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其他知名专家学者100多人，其诗作中亦时常流露出为党和国家培桃育李的殷切之情。比如，他在1979年《春节咏怀》中表示，“东风吹拂桃李花，桃李多情入画卷。卷中桃李种花人，百代昭昭人不远。桃李年年开新花，新花岂必常如旧。新花当比旧花妍，结实累累红欲透。”“满山桃李实累累，堪笑王戎钻核情。美种纷纷结硕果，百花过后绿阴成。登高人向东风立，捧土培根情更急。桃李将开及时花，莫待花开始彶彶。”该诗如一座精神丰碑，以“三代师表”为基座，以“玉柱擎天”为顶冠，彰显了老一辈知识分子的时代使命担当。

结语

李国平院士这四首组诗，以“感怀”为主线，串联起“启蒙之恩、手足之情、时代之变、传承之志”四大主题，情感上从私人记忆的温暖走向家国情怀的壮阔，思想上从传统文化认同升华为时代精神礼赞。从箭坪书院的诵声到黄鹤楼头的远望，从少小启蒙到暮年回首，这四首组诗不仅是一位学术巨擘的心灵小史，更是一部微缩的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史——它记录了一个客家农村子弟如何通过教育改变命运，如何在新旧时代交替中坚守精神家园，又如何将个人理想融入时代发展洪流。墨韵长存，师道永续。这四首组诗启示我们：真正的诗人，当以笔纪史、以心载道；真正的师者，应以文化人、以情铸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