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确切地说,老房子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老屋,只是我们购买的一栋商品房。那房子其实算不上老,不过才住了五年,至今砖瓦尚新,墙漆未褪。但那栋已不属于我们的房子,依然固执地占据着我内心最柔软的角落,它在我心中早已如老屋般厚重,几乎刻入生命深处了。
老屋在县城一个大小区里,这里高楼林立,错落有致,有几千户人家,我们家算得上是大户人家。因为虽然面积不大,但有独立的院子,还只住了我们仨。装修时,我一个人忙前忙后,对每一块瓷砖的颜色、每一盏灯的款式都反复对比,而先生也把对我的宠爱和包容融入房子,虽偶有争执,但都为了我的喜好而默认欢喜,与我共同勾勒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喜悦。我们亲手将爱情的誓言,融入每一个精心挑选的家具,每一处用心布置的装饰。
儿子元出生不久,我们便搬进新房子。那时先生工作繁忙,白天更多时候都是我和元在一起。那时,我一个人忙家务,元在客厅安静玩玩具,偶尔在屋子里活蹦乱跳,满屋欢笑。等到晚上,忙完一天的爸爸回来,冲完凉,便在床上带着元,灯影摇曳下,笑声便如碎玉般在灯影里碰撞溅开去。夜深了,我忙完一天安然入眠,偶尔半梦半醒中转头:见元在熟睡,先生的鼾声有条不紊地传来,我便又安心地睡过去。这温馨的画面,一度被我理解成人生最大的幸福。周末若是风和日丽,我们便会带上元郊游踏青,观云卷云舒,享风清茗香,岁月一度静好。
二
可老天总爱在人生活最幸福的时候来个下马威。那段日子,生活的飓风无情席卷而来,所有安宁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我们决定把房子卖了。卖房子是个艰难的决定,我和先生都懂世事难料,可五岁的元尚小,尽管我用了最善意的谎言去给他解释我们为什么要搬家,可他仍然似懂非懂,不停地追问:他们为什么要跟我们换房子?我们家怎么就成别人家了?望着元天真无邪的眼神,我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楚,仿佛触摸到了往昔岁月里残存的体温——那是元幼嫩小手留下的余温,是家庭生活烟火蒸腾的暖意,更是生命最初朴素纯真的温度。
终于到了离开的那一天,元喃喃自语:我们新家就这样没了。我蹲下身子抱着元,潸然泪下。元看到我流泪,似乎刹那间读懂了我的无助,牵着我的手走到门前,轻轻合拢身后那扇铁门。门扉关闭的沉闷声响,在寂静中回荡,像是一声沉重的叹息,也像是心头猛然关上的沉重闸门。
而为了生存去了另一个城市的先生更是甚少回家。获悉房子卖了,来信说几天未眠,内心其实对那房子很满意。我突然明白,他对那屋的情感甚至深于我,对他来说,房子等于奋斗,等于无尽的苦难,却也是他半生岁月中最渴望的爱情和家庭温暖。在我心里,老屋藏着往事,安放着爱情,它永远不老,那每一个夜晚点亮的灯,在诉说着,等待着一个个平淡无奇、日出日落的日子,也在期盼着爱人的归期。
三
虽然搬离了老屋,可我压根无法割舍老屋。隔三差五,我的脚步竟常常不由自主,似被无形之线牵引着,屡屡踯躅于那已易主的老房子前。屋前的花圃里,曾经栽种过我喜欢的玫瑰,如今却已种上了几株陌生而茂密的绿植;那扇旧窗,曾映照过儿子趴在窗台凝望的小小身影,也装上铁丝防护网,遮挡住了所有的过往。当暮色渐起,灯光亮起,恍惚间,我又看见窗后的身影,依旧在厨房里忙碌穿梭;客厅里,元蹦跳的身影依旧在光影里旋转……然而,现实无情刺破幻影,窗内亮起的,终究是别人家陌生的灯光,无声地宣告着我的“家”,如今只剩下心房深处,那一个不能回去、却又永远搬不走的地址。
可再怎么难舍,老屋毕竟易主,偶然的一次机会,我再次来到老屋,发现新主人把房子布置打扫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这让一向自认为爱干净的我自叹不如。那一刻,我竟有些释怀,我曾经用心打理守护的屋子在另一个主人的呵护下得以延续。我也趁机与自己和解,接纳生活变故的事实,看淡所有结果。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人心中确乎住着一座老房子,装满了无法搬迁的晨昏。我想这房子就像是一位老人,看透了世人沧桑,淡定而又坦然。它静静立在那里,但那绝不是徒劳无益的伤春般的做作。它跟我离别后的重逢,心里就是高兴的。房子应该是通人性的。它知道我每次经过都在埋下难过和委屈的泪滴,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甚至是一丝风、一缕阳光,都是我们的人生底色和从容,对我透着无尽的关爱和温暖。
如今,那栋房子已属于他人,但它承载的美好回忆,却永远刻在我的生命里。我常常梦中回到那里,推开熟悉的房门,阳光依旧温暖,元的笑声依旧清脆,先生的笑容依旧温柔。醒来后,心中虽有惆怅,却也充满感激。感激它曾见证我们爱情的甜蜜,陪伴儿子的成长,给予我们一个温暖的避风港,即便它已不在我们名下,但那份眷恋,那份思念,如同陈年的美酒,随着岁月的流逝,愈发醇厚。
现在我带着元,住进了另一处房子。新房子和老房子并排而望,一高一低,沉默对望,像两个人的对话——它守着曾经逝去的美好,我护着元慢慢长大。(枫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