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玉秀
端午的粽子仍在冰箱一角,才过端午,又忆端午。
在我的故乡,端午又叫“五月节”。那时节,阿嬷总要提前几日张罗包粽子。幼时的我总不明白,为何偏要在这日吃粽子。问阿嬷,她摩挲着粗糙的掌心,只说这是“古人传下来的规矩”。直到后来在学校里,听老师讲屈原投江、讲《离骚》的悲怆,才懂得这小小的粽子,裹着千年的家国情怀。
记忆里,包粽子是一件大工程。阿嬷会把糯米、绿豆、红豆提前一晚浸在不锈钢盆里,清水漫过豆米,像给它们盖上一层薄纱。次日天边刚露出鱼肚白,阿嬷挎着空竹篮匆匆出门,她要赶在大伙之前去到村里唯一的一家猪肉档,精心选上一块肥瘦相宜、层次分明的五花肉。等她把肉洗净切块,用盐和酱油仔细腌上,厨房里便弥漫开咸鲜的酱香。这时,另一碗清水里,圆滚滚的花生米正吸饱了水分,像一群安静的胖娃娃沉在碗底。与此同时,她把泡发的米豆沥在大大的菜篮子里,水珠簌簌落下,像一群欢快的鱼儿蹦蹦跳跳奔向远方。
厨房的窗户下,是另一番忙碌。我踮起脚尖,双手用力压下那冰凉的铁井把,吱呀——吱呀——清冽的井水便哗啦啦涌进桶里。姐姐蹲在地上,把大捆的粽叶浸在我刚打上来的井水中,手指灵巧地翻动着,洗去叶面的微尘和绒毛。青绿的叶片在清水中尽情舒展,水滴顺着姐姐的手腕滑落,她偶尔甩甩手,溅起的水珠便调皮地跳到我的脸上,凉丝丝的,厨房里回荡着我们的笑声。
最难忘是看阿嬷包粽子。她枯瘦的手指忽然变得灵巧起来——粽叶在她掌心一折就成了漏斗,舀一勺糯米垫底,填上那酱香四溢的肉块和吸饱水分的胖花生,再加一勺糯米。长满老茧的指节翻飞间,青叶裹住雪白的米团,麻绳绕三匝打个结,一个棱角分明的粽子便诞生了。我常看得入神,直到厨房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才发现菜篮子里早已堆起小山似的粽子。
五月节有三件要紧事。头等自然是包粽子,其次是挂艾草、菖蒲。阿嬷总在端午清晨挎着竹篮去小溪边,归来时篮里躺着艾草与菖蒲,沾着露水的叶片散发着淡淡的植物的清香。她用红绳将它们扎成束,悬在门楣上,说能防病驱蚊。那些摇曳的绿影在门框上投下斑驳,像一道温柔的结界。自阿嬷走后,门楣空了,只剩两根生锈的铁钉寂寞地钉在那里。
最后一件是撒硫磺粉。大人沿着墙根细细撒下黄色粉末,空气里顿时弥漫着刺鼻的气味。我们却觉得安心,仿佛这圈黄线真能阻隔蛇虫的侵扰。如今想来,这些习俗里藏着客家人对自然的敬畏,就像阿嬷总说的“草木有灵”。
灶台上的粽子咕嘟作响,水汽在玻璃窗上凝成泪滴。还有三日便是端午,我备好了粽叶、麻绳、五花肉和花生等物品。指尖笨拙地模仿着记忆里的动作,试图折出那熟悉的棱角,麻绳缠绕,却总不如阿嬷手中那般服帖。蒸汽氤氲升腾,模糊了眼前的光景,恍惚间,仿佛又见那双枯瘦灵巧的手,在氤氲白气中翻飞、叠拢、收紧……待雾气稍散,案板上静静卧着的,是几个棱角尚显稚拙的粽子,裹着沉甸甸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