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化浪潮卷走了许多记忆,也让许多背井离乡者心中那幅故乡图景逐渐褪色。许多人甚至都无由感叹“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因为许多客家村庄,平日里连儿童的影子都见不着几个了。我这一代人,恰好处在传统乡村没落与现代都市崛起的时代交汇点——既目睹过村庄的繁荣,亲身经历了从黄泥小路到水泥大道的变迁,也真切感受到了那种“回不去的故乡”的惆怅。当我静静阅读这套厚重的大埔县三河镇梓里村史志《乡梓故里》,那些被时间冲淡的记忆瞬间就变得鲜活起来。这部村庄史志不仅记录了梓里这个广东客家村庄的许多细节和故事,还为一代甚至几代人的乡愁提供了一种具象的寄托。
我是带着乡愁长大的一代人,从小离开故乡生活与求学,使我对故乡有一种特别的感情。我的书柜里,有几张泛黄的剪报——《乡村与童年》《道路越走越宽阔》《越过那座山》,这些发表在省市报纸副刊上的短文,是我对故乡几乎微不足道的文字纪念。还有一些诸如《洋竹里》《拔贡的背影》等篇什,早已随着岁月流逝而散佚。我时常为此感到无比遗憾。后来,我发现这种无力感并非专属于我,在村庄微信群里,当一位90后姑娘用无人机和高清摄像机记录下村庄影像,并引发村民们阵阵赞叹时,我感受到的是一种集体性的焦虑:当我们无比珍惜一种东西时,往往预示着我们可能将要失去它。当村庄老人一个个仙逝,当新生代完全成为“无根”的城市居民,谁还会记得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那些村庄?
《乡梓故里》的编纂者们定然也是意识到了这种文化断裂的危机。我的老同事黄国乔和本书主编范耀文,以及村民自发组建的“编辑团队”,干成了一件我以为称得上是一项新时代客家文化建设工程的大事,他们用850多篇文章、280多幅图片、1000多页的“大部头”,构建起一座纸上的村庄博物馆。
翻开目录,《乡梓故里》从“历史沿革”到“艺文摭拾”共十一章,内容涵盖村庄历史、地理、文化和生活等方面,蔚为大观。书籍出版之时的2017年,梓里村已经培养出了108位副高以上职称人员、132位博士硕士学士、1045位大专以上学历者,这些数字可不仅仅是一串数据,更呈现了一个客家村庄伟大的精神传承。当城市化抽走了村庄的年轻血液,这些记录至少证明了精神传承的可能性和必要性。
作为“广东省古村落”,梓里村的文化遗产里有许多客家人共通的乡愁记忆,书中的例子不胜枚举。书中《儿童游戏趣谈》记录了一个“羊子咪咩”的游戏。作为一个客家人,我被“羊子咪咩”这句客家童谣瞬间击溃了内心的防线,它让我脑海里立即浮现了自己的故乡和童年。这种微观事物的历史呈现,正是村庄史志最珍贵的价值所在。
当我合上这本厚重的村志,脑海里又想起书籍出版前的一两年时间里,我经常看见对门办公室的黄国乔加班加点地忙碌,忽然明白黄国乔那些“披灯阅卷”的日子意味着什么。在这个变迁剧烈的时代,有人忙于追逐未来,也总得有人负责刻印过往。《乡梓故里》提供的不仅是一个村庄的记忆档案,更是一种文化传承的范式——当物理意义上的故乡不可避免地被时代洪流改变时,我们至少可以在纸上为它筑一座纪念碑。将来,后人还能因此还原这个时代。
在乡村文明加速消逝的今天,这样的文化工程既是怀旧,也是一种文化自救。那些山石草木间的故事,那些祖先留下的生活智慧,那些即将随风而逝的乡音土语,都需要有人来打捞、整理和珍藏。《乡梓故里》打动我的,自然也有传薪者的这种文化担当。(李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