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怡林
五月的风裹着湿润的南国气息,掠过兴宁起伏的丘陵。晨光初露时,我便踏上了前往径南镇的路。柏油路蜿蜒如带,两侧的桉树在风中轻摇,细碎的叶片筛下斑驳的光影,倒像是为这趟茶山之行铺就了天然的迎宾毯。转过几道山梁,忽见远处群峰叠翠,青黛色的轮廓在天际线上晕染开来——那便是径南镇的茶山了。
晨雾尚未散尽,茶垄已如梯田般层层攀上山腰。新发的茶芽在露水中泛着玉色,采茶人斜挎竹篓穿梭其间,手指翻飞如蝶,捻下的嫩叶在空中划出细碎的弧线。山风掠过时,茶香裹挟着泥土的腥甜扑面而来,竟分不清是叶片的清气,还是晨露浸润的芬芳。这般景致,叫人想起古人笔下“茶烟轻扬落花风”的意境,只是少了些文人的孤寂,多了几分山野的鲜活。
循着石阶缓步而上,忽闻一阵木炭的焦香。山腰处几间青瓦白墙的老屋静立,原是茶坊的炭焙房。焙茶师傅手持竹筛,将茶叶均匀铺在炭火上方,火星在暗红的炭堆里明灭,仿佛星子坠入尘世。他告诉我,这炭焙的手艺传了百余年,火候全凭眼观手触,多一分则失其清雅,少一分则欠其醇厚。茶青在竹筛上舒展蜷缩,渐渐褪去青涩,染上琥珀色的光泽,恍若时光在匠人指尖悄然沉淀。我捧起一撮焙好的茶叶细嗅,香气不似花香浓烈,倒似山泉浸透的松针,清冽中带着暖意——这便是径南单丛茶独有的韵味了。
转过山坳,一座飞檐翘角的建筑依山而建,原是去年落成的兴宁单丛茶文化馆。馆内陈列着茶篓茶匾等采茶晾茶的工具,还有点茶所用到的“十二先生”,墙上展板资料则在向游客诉说旧日的荣光。最引人驻足的是那墙上的巨幅地图:蜿蜒的红线串联起星罗棋布的茶园、茶厂与茶市,竟似血脉般贯通山野与城镇。讲解员笑言,这地图上每处标记都是乡村振兴的注脚——闲置农房改造的茶坊,国道旁崛起的茶叶集散中心,还有那些将古法炭焙与现代质检结合的加工厂,让深山里的绿叶终成“黄金叶”。我望着窗外绵延的茶山,忽然明白所谓“产业振兴”,原是将土地的馈赠化作人间烟火的细密针脚。
午后行至黄蜂窝茶山高处,但见云气在山谷间流转,茶垄如绿色涟漪漫向天际。几位茶农正在修剪茶树,他们用客家话交谈着,说去年村里办了茶叶标准培训,如今连施肥都要讲究科学配比。远处新建的腐竹厂白墙蓝顶,与苍翠山色相映成趣——听说这是为延伸产业链而设,好让茶山脚下的豆香也能飘向远方。山风掠过耳际,携来采茶女的客家山歌,悠长的调子在山谷间回旋,竟与林间的鸟鸣浑然相和。此情此景,让人恍觉这茶山并非死物,而是个吞吐着生机的活体:老茶树深扎的根系是它的血脉,茶农的汗珠是它的晨露,而那穿梭于茶垄间的红衣志愿者,恰似跳动在绿绸上的朱砂痣。
天渐渐暗了下来,我坐在茶亭小憩。店主端来新沏的单丛茶,茶汤在白瓷碗里漾着金珀般的光泽。轻啜一口,初觉微苦,继而回甘如泉涌,喉间似有山风涤荡。店主是位返乡青年,他说从前村里人总觉得“茶叶换不来楼房”,如今却能在自家茶园接待八方来客,连深圳的茶商都追着炭焙香而来。说话间,他指向山脚的文旅基地,那里亮起的灯火如散落的星子,正将茶山的夜晚织进更广阔的星河。
归途中,月色已为茶山披上银纱。我想起日间在茶文化馆见到的旧时茶壶,泛黄的茶渍沁进了壶身,凝固成一段艰苦奋斗的历史。百年沧桑,茶山依旧青翠,变的不过是人与土地的相处之道:从靠天吃饭的艰辛,到生态种植的智慧;从散落山间的零散茶寮,到三产融合的现代图谱。这一片叶子,既承载着云雾的灵气,也浸润着匠人的体温,更牵连着无数人关于富足与尊严的期许。或许乡村振兴的真谛,便是让土地的故事不再囿于山野,而是化作可触可品的世间清欢。
夜风拂过茶垄,沙沙声如絮语。这漫山的翠色,原是大地写给时光的情书,每一片舒展的茶叶,都是永不褪色的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