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秀荣
每年春分前后,母亲总会想办法给我捎来许多吃的。
我常跟母亲说,菜市场里什么都有,何必山高路远从家里快递过来。母亲总答我,菜市场的菜怎么能一样。在她眼里,我一如二十年前那个少女,懒得从不肯往肩上的行囊里多添一点东西。可十多岁的少女,装着心事,装着自尊,大概再也没有多余的位置留给一个个束紧的红色塑料袋。
高中在县城读书,每周五下午是一周中最雀跃的时刻,等下课铃响,背上背包,坐上绿皮火车,两块钱坐一个小时就能到家。后来镇上的火车站停运了,便搭乘城乡巴士。从火车吭哧吭哧滑过轨道的声音,到城乡巴士里发动机的轰鸣声,回家的路总是热闹无比。从前城乡巴士没有固定的站点,一路上总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巴士载了他们一程,而他们也成了过客。无论回家的路途多么颠簸而漫长,母亲总会在终点等我,那时夜幕降临,母亲站在路灯下,见我下车,便踩着光朝我走来,接过背包,等周末要返校时,背包早已被塞得鼓鼓囊囊。
十八岁时,我考上了离家更远的大学。我的行囊从一个双肩包,变成了一个行李箱。临行前,母亲叮嘱了我许多,最多的是:萝卜干用肉炒的,要早些吃完,否则容易坏;红薯干比较耐放,但不能贪吃,胃会受不了;在学校要好好吃饭,想家了就回来。那个时候的母亲头发还没有变白,我还不懂,母亲只能在终点站等着我,我的每一趟远行,她都只能化身背包里的一罐罐菜和零食,直到再也装不下一点。
大学毕业后,我没有选择回乡就业,而是留在了离家一百多公里的城市,独自在异乡待了许多年。母亲偶尔也来探望,每回总是肩上背着大背包,手里拖着行李箱,满满当当放的都是菜。
在母亲每次装点好的大包小包中,永远有几袋绿油油的青菜。灰色塑料袋里,不同的菜用保鲜袋分装好,打开袋口,蔬菜的清香就像一阵浪潮,汹涌着扑面而来,夹带着春日里晨雾中的水汽,还有母亲来不及掸去的泥土。
一日晚间择菜,听到“哒”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掉进了菜盆,初时没有在意,只当是从菜叶间掉落的小石子。菜是麦菜,具体学名我不知道。它有油麦菜的清香,入口微苦,细品,又带着甜麦菜的甘,叶片呈羽状,不像普通油麦菜那般细长,母亲管这叫“火烧麦”。
烈火燃起的盆边,一只蜗牛在缓缓爬行,大概就是那颗“小石子”。我轻轻捏起蜗牛,看它惊慌失措抖动着触角,随即逃回房中。这只蜗牛就像是母亲派来的使者,它替母亲背着重重的行囊,把春意和不舍一同带到了这座小房子里。此刻整个菜园子仿佛就在眼前,母亲弯腰掐菜,每一样都想摘一些,每一样都觉得不够,等篮子被各种青菜堆成一座小山,她又急着去找足够坚实的袋子。就这样,绿油油的蔬菜带着来不及归家的蜗牛,带着母亲脚下的泥,替母亲奔赴又一场旅程。
我好像明白了母亲所说的不一样。那些蔬菜从还是一颗种子开始,就懂得了谦卑,因为不知道能长成什么样子,所以只是默默地扎根在母亲的园子里,浸染着春风带来的雨水,又一点点汲取着土壤的养分。它们最终在母亲日复一日的悉心照料下,破土而出,肆意生长,长成一片勃勃生机。这片生机被母亲择下,装入袋中,又来到了我这里。
手中的蜗牛此时偷偷探出触角,我实在不忍将它丢弃。回想起十八岁的那场远行,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只蜗牛呢。面对未知的世界,我独自背起母亲准备的行囊,从家出发,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探索,不知道将去往何处,也不知道会在何处停留,最后如同蜗牛选择那片油麦菜一般,我也选择了驻扎在如今的这座城里。
那年十八岁的懵懂少女,早已走过了而立之年。母亲准备的一个又一个行囊,像蜗牛重重的壳,我背着它们,走过四季,也走过了人生的三分之一,一路风雨,我却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