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琼珍
他换好衣服,挑着一担木桶出了门。初冬的太阳不辣,但他还是戴上了那顶斗笠。
村道两边稻子早已收割完,稻茬不再是新鲜的样子。不远处有人在燃烧稻秆,空中弥漫着很舒服的烟火气,他用鼻子狠劲抽了几下,眯起眼,看烟雾在阳光下升腾、弥漫,像画笔将青灰色慢慢洇开。
那块地不远,就在村头小溪边上,就着河堤一个浅浅的斜坡,向阳。他尤记得年少时放学后担着木桶穿行在菜地间的快乐,现在菜地少了,只留得这一块。但他还是满足的。
地头边上的苦楝树是母亲栽下的,粗壮的树干,枝丫向四下里伸展着,叶子已显得枯黄稀疏,黄色的苦楝子零零落落地露出来,不时有小鸟飞来啄食。小时候,母亲在地里忙活,他就像只松鼠吱溜爬上树,坐在树杈间,看鸟儿在枝头间雀跃,看白云飘在山边,再低头静静地瞧母亲手头的一把一式。
一周没来,地里又长了不少草,菜儿有些蔫,明显缺水。他心疼地俯下身子检视着,帮苦脉菜摘去最下层枯腐的黄叶。芹菜叶子显黄,估计是缺肥了;浇水施肥前还得先除草松土,苦脉需得薄肥,葱、蒜、芹菜下肥要重,韭菜割了一茬,得撒上一层草木灰;种菜和待人一样,都是要上心的。跟母亲一起种菜的时候,母亲一边劳作一边叨唠着,母亲种的菜是全村最好的,纵使在三荒四月里,她也有余菜和邻里分享。他熟练地操作着,想起母亲,他的心就暖起来,锄头使得更顺遂了。
他自幼丧父,是母亲把他和两个姐姐拉扯大。母亲疼爱他们,也对他们极严格。上小学那一年,母亲生了一场病,体虚得走路都扶墙。他疼在心里,翘了一下午的课去野地里捕得几只小鸟,骗母亲说是放学路上捉的。哪知母亲刚端起碗,村里在学校当老师的荣叔就一脚踏进门来。得知实情的母亲脸上霎时乌云笼罩,从门角抡起扫把,抽掉扫把头,劈头盖脸就抡过来。这是有生以来母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他,他没哭,瘸着两腿出门就往黑地里奔。母亲被姐姐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一迭声呼唤,最后在地头找到他,把他从苦楝树上哄下来。“儿,咱回家吃饭去!”被母亲牵住手的那一刻,他哭了。
他在县里工作,每周只回一次家。家里有母亲和妻儿。每次回家,母亲都在村头那块地里忙活。旁边,那棵苦楝树在陪着她,又像是她在陪着苦楝树。他总会停下来,推出菜园的篱笆门,一边帮忙一边陪着母亲说话,听母亲念她的种菜经。忙完一阵,母亲就会说:“儿,咱回家吃饭去!”
母亲辛劳一辈子,他总是想让母亲过得更好些,他想,等在城里有自己的房子了,母亲就可以跟着他去享福了。然而那一年,母亲大病一场,再回家去,母亲已认不得他,只客气地对着他笑。他回到自己的家,母亲却把他当成客人。
他还是每周回家一次,但再不能看到母亲在村头那块地里忙活。母亲把他忘了的同时,把那块地也忘了。
每次回得家来,他还是会换上衣服去地里忙活一阵子。在地里忙活的时候,他就感觉母亲在身边陪着,唠叨着教他种菜,教他做人。直到有一天,妻陪着母亲出来散步,母亲看到地里忙活的他,脱口而出:“儿,咱回家吃饭去!”那一整天,他都是母亲的儿子,他喜极。
下一周回家进门,母亲还把他当客人。他换上劳作的衣服,戴上斗笠,走进地里忙活,母亲又找回儿子了。他悟到了什么。于是,他在每周同样的一幕里不断找回母爱。
此刻,他一边劳作,一边等着母亲,想到那一声温暖的呼唤,他的嘴角不由上扬起来。
村道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由远而近。
“爸,太婆已经走了十多年,阿公还是穿成老样子,还在侍弄那块地。”
“让他侍弄吧,他乐意呢。”
“为了留住那块地,你可是花了大力气。”
“可不,当年征地,可是征到这边沿上了,村里一起努力的结果,他们说,就凭你阿公对太婆那样,也得留!”
“没承想阿公也那样了。”
“你阿公所有的记忆还停留在六十几岁以前。”
“但阿公还记得那块地,还记得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