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年 4 月 20 日 星期
第4版: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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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版: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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脊梁

遥记那年夏天,阳光充足,同时雨水充沛,万物葱茏,年过六旬的父亲也如那日光、那雨水、那树木、那万物一样,充满朝气地度过了一整个夏天。原因是他的女儿收到了大学通知书,成为那个遥远偏僻的村庄里的第一个本科生。

一向不怎么喜爱串门的他,在那个夏天把足迹遍布整个村庄,甚至整个圩镇,去别人家喝茶谈天。坐着坐着,他就巧妙地把话题引到小孩的读书上去。要是对方想起说:“你女儿今年高考是不是?”他听了马上笑眯眯,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给对方发一支,自己再喜滋滋地点上一支,才缓缓地说:“考上了本科!”“哎呀,可以啊!”对方哈哈大笑地说。这时候,他总是满脸荣耀。

可要是他的聊天对象家里没有孩子上过高中,根本想不到要问他女儿高考的事情,尽管他东绕西绕,好不容易绕到了孩子学习的话题上,对方随便“嗯”了一句又把话题绕回种田、养殖方面去了。这时别提他有多糟心,急急切切地掏出香烟和打火机,给对方发一支,自己都来不及点一支,又把话题绕回来说“小孩还是要认真读书才行”。对方吸了一口烟说:“读不来,没用。你今春养了几只鸭子?”他急得很,于是牛头不对马嘴,说:“我女儿要上大学了,考上了本科!”这时对方才反应过来,笑呵呵地说些恭喜的话。这时候,他也是满脸荣耀。

那是从小到大,我见过他最有活力、最有表达欲的一段时光。

总之,那个夏天,他的精神高度富足。尔后,又回归到无尽的劳作中去了。

父亲是农民,除了田间耕作之外,他还有七十二般技艺:在他年轻的时候,帮别人盖房子是常有的事儿,自己家砌墙、铺地就更不在话下,算得上是一位“泥水师傅”;他很会做竹篾,家里用的各种箩箩筐筐、篮子簸箕全都是他自个儿编织的,实用又美观,很多人见过父亲编织的竹器之后,再也看不上其他人的;同时,他还是一位木匠,桌子、椅子、柜子、猪槽、滤谷的风车等等,农用或家用的木器他都会做;此外,他还做过白酒小生意、卖过豆腐,他酿的酒、做的卤水豆腐更是一绝!他的一双手大而粗糙,做出来的东西却都十分精巧。也就是那一双手,和母亲一起建造了一个家。

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等到我上大学的时候,他已经年过花甲。而就是年过花甲的他“刨山挖地”供我上完了四年大学。父亲一生不善言辞,但在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骄傲而坚定地告诉我:“放心,你上学的钱爸会赚,供你上大学是爸的责任,不用任何人帮忙!”于是六十多岁的他上山下田,不管酷暑还是严冬、刮风还是下雨,他都是在干活的路上,一个人、一把斧子、一顶斗笠以及脖子上披着一条汗巾。

多年以来,我所有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背后,都是父亲曾经长时间在为我负重前行。

十多年后的这个冬日,阳光融融,父亲坐在窗下喝着热茶、晒着太阳。他常常有些耳背,似乎是主动过滤掉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我远远地小声唤他:“爸!”他立刻回头,没有牙齿支撑的嘴角略显凹陷,但微微上扬,露出慈爱的笑容,阳光打在他的侧脸上,这个一生辛劳、坚毅的男人,此时此刻的神情有一种说不出的温和柔软。他说:“回来啦!”

父亲是老共产党员,有五十年的党龄。我告诉他我跟随他的脚步,走了三年的入党之路,今年成为中共预备党员啦!他听了顿时脸上绽开了一朵花,又和我讲起了他入党时的情景以及早年生产队的那些往事。

我也想起,小时候无数个雷雨夜,整个村庄停了电,陷入一片漆黑。这时候父亲总是打着手电筒冒雨匆匆出门,他要步行到两三公里外的山上去修高压线。雷声隆隆,雨水哗啦啦从瓦檐冲到天井下,母亲一遍一遍地扫去溅到大厅的雨水,我们兄弟姐妹围坐八仙桌守着微弱的烛火下象棋,同时期盼着父亲尽早接好电线,给我们的村庄带来光明。

不知道过了多久,清脆的“噔”一声,灯泡亮了起来。每每这时,母亲总会松一口气。小时候以为是因为有电了,母亲欢喜,长大回忆起来才明白,那时一直重复扫水的母亲是担忧父亲的安全。但是,对于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接好了电线没人夸奖,没及时去接或者接迟了,可能还有人会抱怨为何接电线的人还没去接),父亲从未推脱,他只是说:“我是共产党员。”对于母亲的担忧,他也只是安慰说:“没事的,我会十分小心……”

往事诸多褶皱,在眼前徐徐拉平。

此时,父亲依然坐在窗下喝茶,茶杯里沉着半轮夕阳。那些被他双手抚过的稻穗、竹篾,以及那闪电的裂痕,此刻都安静地,在他皱纹里继续生长。

我们共享的沉默如此明亮,像他修好的那些电线,突然接通时的那声“噔”——整个村庄的星光,同时亮在他弯曲的脊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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