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秋
暮雨初歇,窗沿上的水珠却依然如珠帘般跌落。偶有两滴水晶珠子溅入窗台,恰似宋人在宣纸上敲碎了半阕残词:“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余韵即将散尽之时,忽又闻到一丝缥缈的香气随风而来,若隐若现。就像那情窦初开的少女,腼腼腆腆,欲言又止。轻轻地推开窗户,正撞见满树苦楝正褪去一身雨雾纱衣,那些细碎的紫花从湿漉漉的枝丫间浮现之时,恍若又有人蘸着残墨在绿幕上续写了一首新词:“门前桃李都飞尽,又见春光到楝花。”
最先飘零的总是最上层的花朵,它们没有樱雪飞扬的柔情蜜意,也没有桃红逐水的沉溺哀伤。那飘洒的紫雾,就像是春天给大地留下的一首赠别辞:此后,将是绿肥红瘦,为什么呢?因为我曾经极致地含蓄。是的,苦楝花开不争春!它把开放与凋零都收敛在细小的褶皱里,像被风揉皱的信笺,片片、片片地向人挥手、挥手。初次恋上楝花,还是在高中时,宿舍窗户边也是有一株苦楝树的。每当清明前后,她便会幻出一树紫色的迷雾。年少的我,经常在黄昏之时,看她那婆娑树影与夕阳共舞,隔着窗棂与她一起接受春风最后的抚摸。那时的她奇幻而富有诗意,最能挑起少年朦胧的情愫,也最能勾起落花流水的惆怅。每一次凝望,我都会误以为那是划破绚丽而流落人间的仙子。风有信,花无误,逐着花开而来的风就叫花信风。风应花期而来,花守风信而开。《荆楚岁时说》有道:“始梅花,终楝花,凡二十四番花信风。”楝花风是最后一种花信风,古诗云:“梅子雨干还有雨,楝花风过更无风。”花事至此,春意阑珊。岭南的楝花与江南之楝是有所区别的,未及清明,各处楝花便吐蕊含丝,比书中记载的谷雨花期整整早了一个节气。难道岭南的春天消逝得更早吗?只是如今的我早已不再是当初的少年,也习惯了春花秋月的更替轮换,不复“为赋新词强说愁”。
紫絮飘摇,那是烟霞的浅笑。春光虽老,但告别还是要优雅。我探身接住几朵碎花,指腹刚触到凉滑的花瓣,一缕冰魂雪魄便从指尖直入心扉。这气息不似寻常草木香,倒像是陈年雪水煮开了青檀木的碎屑,在氤氲水汽中,浮沉着细若游丝的苦涩。当三五片落花聚在掌心时,那苦涩竟在体温烘烤下酿出些许散发的香气,比那檀木香燃烧时更显纯朴。楝花微香,楝实极苦。对于苦楝子的苦,在记忆的抽屉里是极为深刻的。年幼时,听闻苦楝子能驱除肠道的寄生虫。到了深秋楝果蜡黄如铜时,便会与三五个伙伴爬到高高的苦楝树上,一边用楝子当作炮弹掷向同伴,一边忍受奇臭无比的味道,将一粒粒果实塞进嘴里,然后再咀嚼着那无法下咽的苦涩。或许现在的我难以理喻这种游戏,但在当时,那又何尝不是一种快乐的源泉。
踱步出门时,风正歇,台阶上的积水凝成一片暗青色的琉璃。那些溺水的花瓣在镜面下游弋,淡紫的躯体有点透明,仿佛天空寄存在人间的漂流瓶。曾经希望时间可以停留在暮春的繁华间,也曾希冀生命能够一直闪耀青春的星火,但是漂流瓶里却藏着这样一句话:“花开花落才是生命最后的醒悟。”苦楝虽苦,但它的恋却是温暖的。哪怕春光渐老,依然安静地守候,一树风起,便如唐诗宋词般楚楚动人。我俯身欲触,指尖刚抵及水面,许多的紫絮便汇聚而来,原来最完美的祈盼便是接纳。春去夏来,如楝花般温暖地说声再见,告别那春光明媚的岁月。且让楝花落满头,熏染那被年华催白的头发。
暮色浸透了西墙,风又渐起,吹落枝叶间的残雨。赤足踏进水洼,碎花立刻攀上脚背,湿润的瓣膜贴着肌肤滑动,如同无数个未及开口便消融的暗语,然而我却洞彻了其中含义。在趾间游移的是去年深秋积蓄的雨,而在发梢颤动的却是今春新酿的风。积水漫过脚踝的刹那,忽然惊觉满院都是苦楝的私语。
点滴黄昏,楝花如风。怀念归怀念,期待复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