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文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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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版:文峰
2025年4月9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梨花风起又清明

花畔静影(张文煌 摄)

●王玲

老梨树开花时,总让人疑心是谁往树上撒了白面粉;枝桠间垂落的香雪纷纷扬扬,落在老祖母的苎麻头帕上,像谁在给老人家簪满花。

“门背后一条割,牵啊出尾丁丁。”老祖母坐在灶前,把小小的山妹抱在怀里,一本正经地教她念童谣,让她猜谜语。山妹总是漫不经心,胡乱猜着,一会儿指天,一会儿说地。祖母用粗糙的手指在冷却的灶灰里画了一件长长的物件,山妹见状大叫:“扁担!”祖母摇摇头,笑了笑,继续画,前端又圆又粗,尾部略细,山妹懵懵懂懂,还是猜不出,使劲摇着老人的手臂,老人只得再次提示“专门用来称东西的。”山妹这才恍然大悟,得意地说出了谜底:“秤杆子!”声音是那么响亮,把门楣上的蜘蛛网都震得簌簌颤动,火星子溅在老祖母补丁摞补丁的大襟衣上,这分明是眨巴着眼睛的星星。

祖母每天装扮一成不变,头罩黑头帕,身穿靛蓝色对襟短衫,下配黑色阔腿裤。尽管头帕叠成方形,将满头银发罩得严严实实,但那一头银发总是梳得铮亮铮亮的。祖母做事一丝不苟,自己是这样做的,也是这样教孙女的。山妹蹲在青石门槛上,看她佝偻着背教自己淘米:“要顺着水流走,米粒才不哭。”山妹站在滚烫的锅边,看她颤巍巍抓起青菜放进锅,教自己炒菜:“要用手抓起青菜甩一下,不要贪图方便一股脑倒进去,青菜才不会多水。”山妹坐在被梨花映得发白的案板前,祖母抄起一片绿油油的蕉叶,教自己往蒸屉铺蕉叶:“叶脉要顺着屉纹摆,就像给人梳头不能逆着发路。”……做什么事都有板有眼的祖母以为按部就班,会在老屋里居住一生,也将在老祠堂告别人生,怎奈抵不过残酷的现实,最后那几年像门前老梨树,虽花开满树,风急雨骤之下,摇坠直落,吹散了一地,吹向最后的归宿。

那年梅雨特别稠,养老院的窗玻璃凝着水雾,祖母早已戴不上黑色头帕了,稀稀疏疏的白发顺从地紧贴着头皮。她突然攥住山妹的袖口,指甲在涤纶布料上打滑:“给我点钱好不好?十元就够!”那一年山妹读师范,背着沉重的书包,刚刚缴完这个月的养老费用。山妹知道祖母在这里不愁吃不愁穿,一切有护工打理,她没有花钱的地儿,也出不去花那钞票。当然,山妹也知道她要把十元钱交给谁,每次来养老院,老人总会要点零花钱。以往,山妹总会默不出声地给她点零花钱,再低眉顺眼地跟护工阿姨讲些好话。这一次,山妹沉默了,只当没读懂她浑浊眼底的乞求。那个教会孙女抓盐要“先尝三粒米”的老人,此刻却像个偷糖的孩子般惶恐不安地拉了拉山妹的衣襟。不谙人情世故的山妹,冷眼瞧了瞧正打扫卫生的护工,弯下腰摸了摸祖母干枯得老树皮一般的脸庞,故意大声说:“奶奶,我已经交了这个月的费用了,您安心住着,有什么打电话跟我说啊!我下周来看您。”临别之际,祖母眼巴巴地望着山妹,山妹深深懂得她的心意,她想回家,但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那两个字始终不敢说出口。其实,真正做错事的是山妹她们——一帮自以为是却又无可奈何硬把她送进养老院的孩子们!一周后,祖母偶染风寒,山妹以为小病而已,当天未能及时探望。岂料风烛残年的她很快卧床不起,第二天山妹赶去时,祖母已不省人事,嘴唇干得裂开了几道缝,咧着嘴喘着粗气,像当年的父亲一样,成了一条奄奄一息的鱼。此时的山妹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两个大耳光,那张始终没给出的十元纸币,就这样蜷缩在衣兜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渐渐长出了青霉……

“又是一年春草绿,梨花风起又清明。”恍惚又见那抹靛蓝身影坐在灶台边。山妹想伸手接住飘落的银发,却只来得及捡起一枝冰凉的梨花——原来有些亏欠,在离去的背影里,早已长成了扎进心里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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