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晓

褪色的“文明单位”铜牌旁，横幅“家长是孩子第一任老师”正在秋风里卷边。“叮铃铃……叮铃铃……”放学了，校门口蒸腾的热气里，穿着红色马甲的老周时不时挥动着手中的荧光橙小旗，划出一道又一道短促而有力的弧线。

班主任李老师从校门口走出来，抬手把执勤袖章递给老周，接着微微扬起下巴，目光落在老周眉骨的疤上，轻轻努了努嘴：“周师傅，您这脾气可得收着点了，朵朵都三年级了，你不得做个好榜样呀！”上周他送女儿朵朵上学时，在红绿灯路口因为前车起步慢了几秒，他便探出半个身子把对方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后视镜里李老师骑着电动车，把他的脏话一字不漏听了去。

“都等一等！瞎挤什么！”开学第三周，他早摸清了这些家长的“把戏”。老周一边扯着嗓子大喊“快让开，快让开……”一边急得额头上青筋暴起，他扬起手中的荧光橙小旗，重重地拍在一辆银色宝马的车头上。宝马车窗缓缓降下，驾驶座上的金丝眼镜突然冷笑起来：“我说怎么眼熟，去年在货运中心拿扳手划我车门的，是你吧？”老周后颈的汗毛顿时竖了起来。宝马车主的孩子和朵朵在同一个班级，之前开家长会的时候，两人还碰过面，当时老周因为孩子的事情和老师争论，情绪激动，给宝马车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这次才一眼就认出了他。

眼镜男故意原地轰了脚油门，轮胎在地面摩擦出尖锐刺耳的声响。老周摸到裤兜里还黏着机油的扳手，这柄跟了他七年的老伙计，今早刚给物流公司修完抛锚的冷藏车。他赶来校门口维持秩序时，顺手就把它揣进了裤兜里了。

“爸爸！”一道清脆又甜美的声音穿透嘈杂的人声和汽车轰鸣声飘了过来。老周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老师正带着班里的学生们排着队，井然有序地从校门口走出来。朵朵背着书包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胸前的红领巾随风轻轻飘动，小脸上洋溢着见到爸爸的喜悦。可就在这时，宝马车毫无征兆地突然大声鸣笛，那尖锐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老周耳边响起。朵朵也被吓得一个激灵，身子不受控制地一颤，慌乱中不小心撞翻了校门口放置的垃圾桶。还没等老周反应过来时，扳手已经砸向宝马车的挡风玻璃。蛛网状的裂痕中央，倒映着朵朵惊恐瞪大的眼睛，像极了妻子离家那晚的模样。

当晚，老周在派出所里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警察严肃的话语如同一把把重锤，敲打着他的心房。调解书上写着赔偿宝马车修车费用五万八千元，白纸黑字刺得他眼球生疼。

第二天，当老周去学校接朵朵时，他发现女儿原本灵动的眼神变得黯淡无光，小小的肩膀也耷拉着。回到家后，老周像丢了魂一样，瘫坐在客厅沙发上，脑海里不断回放着昨天在校门口的那一幕。夜深了，朵朵睡了，老周如往常一样走进她房间，轻手轻脚打开书包，准备帮她整理书本。突然，一张折了角的纸从语文课本里滑落，他捡起来发现是一张蜡笔画。画里穿红马甲的小人举着黑色闪电，红色雨点从破碎的车窗里涌出来。最刺眼的是右上角用黄色蜡笔涂的太阳，圆滚滚的脸上挂着两滴蓝色的泪。老周轻轻掩上房门，再次独自一人呆坐在客厅沙发上。他的手不自觉地伸进衣兜，缓缓掏出那张蜡笔画，双手紧紧地攥着画纸的边缘，画纸边缘在他的手中被攥得皱巴巴的，那画里的每一笔每一画，都好似一把沉重的铁锤，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击在他的心上。

老周特意把这幅画装裱起来，挂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此后的日子里，他每晚都在夜深人静时盯着这幅蜡笔画发呆。他想起妻子离开时那充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神，再看看如今变得沉默寡言的女儿。他无数次在心里问自己，难道还要因为自己的冲动，把女儿也越推越远吗？他开始尝试控制自己的情绪，每当怒火涌上心头，他就会想起女儿蜡笔画里的太阳，那带着泪的太阳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他的过错。为了女儿，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改变自己。

半年后的一天，放学高峰，校门口依旧人头攒动，车辆如织。老周像往常一样，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准时来接女儿放学。此时，几位穿着红马甲的家长志愿者正手持荧光橙小旗，在人群中忙碌地指挥着交通。

“哔哔……哔哔……”就在这时，老周看见一辆黑色路虎车又堵在了斑马线上。周围家长们的抱怨声此起彼伏。老周定睛一瞧，车主不是别人，还是那个金丝眼镜。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到自己的摩托车旁，打开车尾的储物箱，拿出扳手，然后快步走了过去。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中，老周俯下身，轻声说道：“我早就看见您左前胎漏气了，若不嫌弃，挪到这边来，我来帮您换备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