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保东

我的老家在兴宁宁中古塘村。听到古塘，你一定以为这里“水光潋滟晴方好”“映日荷花别样红”吧。但其实是缺什么就叫什么，家乡有句俗语“有女莫嫁古塘岭，朝日食里绕水担”，就是我的家乡缺水贫瘠的真实写照。

小时候跟着大人去挑水，井深十几米，大人都要提绳十几下才能把舀水木桶提上，小孩子就更艰辛了。以致我以为井水都是那么深不可测的，没想到有一次到亲戚家的井边洗手，才知道竟然还有提绳两三次就可以把水打上来的，看来“井底之蛙”这个词还真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

除了缺水，土地还特别贫瘠，到处都是“牛肝土”，这种土不要说种不了水稻谷物，连花生、番薯这些相对耐旱的作物也难以生长。这就造成每家每户分到的水田都很少，要想靠种植谷物谋生，恐怕只有忍饥挨饿的份儿。

记忆中那时家家户户都没有手工作坊或者其他专业技能，不像什么“豆腐罗”“通书罗”“杨桃树下”等，要么有特产，要么有技能，好歹能养家糊口。古塘有什么？既没有“粜不完罗永兴的谷”，又没有“住不完刁萃丰的屋”，什么也没有，但我们的祖先也不会束手无策，自然有他们的谋生之道，不然也不会有我们一代代相传下来了。我通过翻阅族谱和实地考察，得出的结论是“经商谋生，耕读传家”。

先说“经商谋生”。听我祖父说，我们家族在他祖父辈就在河源紫金县城开有几间店铺，都是经营布匹绸缎的。一大家族的吃穿用度都靠这些店铺经营所得支撑，虽没有大富大贵，但也基本上能做到衣食无忧。祖父的父亲作为家中长子，承担起了家族生意的重任，靠着精明能干和勤俭持家，为三个弟弟娶亲成家，深受乡邻称颂。但曾祖父有个毛病，就是嗜酒如命，据说去世前还在床头藏了一瓶他平时爱喝的米酒。曾祖父去世后，家中排行第七的年仅十六岁的祖父只好辍学以柔弱的肩膀接过家族生意的重担，继续经营“浚兴号”布店。

为什么要由不是长子的祖父承担如此重任呢？其实祖父有三个兄长，他的大哥和二哥都是年纪轻轻留下年幼的儿女就病故了。三哥即是我的伯公“榆”，天资聪颖，一直求学，高中毕业参加联考同时考上国内的几所著名大学，最后选择了同济大学，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成家立业，任华东师范大学教授。我爷爷常跟我讲我伯公的故事，曾经提到我伯公的座右铭是“男人不可立志做大官，只可立志做大事”。我爷爷学业并不比他的三哥差，只是曾祖父去世时，只有他这个相对年长的儿子在身边，而爷爷下面还有六个年幼的弟弟妹妹，家族需要他放弃自己的学业，保全家族。

再说“耕读传家”。后来我才知道，古塘村还真有一口很大的水塘，不过后来不叫古塘，而叫长塘。这口长塘据说是七世祖而粹公购置的，用来养殖鱼虾和旱时浇灌，每年的收成用于族人延聘塾师的礼金和族人学子赴州县赶考的费用。“耕读传家”是客家族群对物质与精神的双重追求，更是一种文化和教育的传承方式。正如晋代陶渊明的“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明代唐寅的“昼耕夜读古人书，青天仰面无惭色”。朱姓先祖正是客家人既重视农耕，又重视读书的践行者。

我祖父的聪明才智是远近闻名的，尤其是他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新中国成立后，曾经在兴宁商贸系统珠算大赛上拔得头筹；心算更是无人匹敌，别说加减法了，就是几位数的乘除法也是手到擒来，要是搁到今天就是珠心算大师了。当时没有什么书本可学，我爷爷究竟是怎么学会的呢？儿孙辈比起他来真是差了十八条麻花街。

小时候，逢年过节回到老家，我不去访亲拜友或者吃喝玩乐，而是喜欢独自一人走家串户，干什么呢？去看每家每户堂前门前贴的对联，我是不带纸笔的，只用脑子记——这个便是我爷爷“耕读传家”潜移默化、言传身教对我最大的影响。

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睡前会给我讲对联的故事。说到我们古塘开基祖彦明公是集理学之大成者朱熹的十世孙时，讲了一个老师和学生的对联故事，老师出上联“眼珠子（朱子）鼻孔子，朱子何居孔子上？”这是一句非常有意思的双关语对联，表面是说人的眼珠长在鼻子的上面，深层意思是，朱子朱熹是儒家圣人孔子的学术传人，为什么现在大家反而更尊崇朱子呢？而学生也不紧不慢对出了下联“眉先生须后生，后生反比先生长”，明面说的是眉毛先长出来，胡子后长出来却比眉毛长得多，深层意思是后生（学生）比先生（老师）更有成就的比比皆是啊！真是“黄绢幼妇，外孙齑臼”——绝妙好辞！还有上下联完全同音但不同意的，上联“笼中鹄，遇架便跳”，说的是笼子里的鸟，碰到鸟架子就往上跳，也许是讽刺谄媚达官贵人的意思；下联“箩中谷，遇价便粜”，说的是商人囤积居奇，谷仓里的粮食要遇到好价钱才出售，不管百姓的死活。此外还有客家话同音字的上联“花下焚香，花香？香香？”下联“泥里捉骨，泥滑？骨滑？”而爷爷还要考试，拿出“童子打桐子，桐子落童子乐”“火烧茅寮，茅寮冇了”“东门摆酒西门庆”等极为巧妙难对的上联，童年时的我当然对不出来，后来对出的有：

上联：童子打桐子，桐子落童子乐

下联：先生尝鲜生，鲜生猛先生懵

上联：火烧茅寮，茅寮冇了

下联：水漫仰光，仰光了光

上联：东门摆酒西门庆

下联：司马点灯诸葛亮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枝繁叶茂、子孙兴盛的英粹楼上下屋历经几百年沧桑已残破不堪。2019年，热心宗亲首发倡议重修祖屋，无论是守屋子孙还是在外宗亲都积极广泛响应，捐钱捐资，群策群力。时逢盛世，兴宁市委市政府为表彰英粹楼祖屋维修在“美丽村屋”建设所作的贡献，拨付款项奖励，更可谓是锦上添花。2023年祖屋修葺完工庆典之际，深受祖父谆谆教导的我，虽是无名之辈，还是接受乡贤之邀，一口气撰写了《英粹楼祖屋修葺赋》和祖宗牌位、大堂上下厅楹联，尽朱氏子孙的一份微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