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益

有一幅珍贵的“画图”，总在我脑际浮现。

每当春阳和煦，我和一位爱好摄影的朋友喜欢到野外踏春采风。镇子远郊山谷里的一处小平原，是我们常到的地方。青山环绕，一条清澈小溪蜿蜒而过，河畔田野宽广，阡陌纵横，稻田里禾苗青葱翠绿，一派生机。

记得相隔五六年前，春游来到这个客家山乡时，即刻被眼前宽阔的田野吸引住了。可惜大多田地杂草丛生，间或有零星稻田和菜园可怜巴巴地萎缩在荒草地里。不过，我们也看到复耕的迹象，有手扶拖拉机顽强地一点一点地犁破荒芜。就在那时，我们认识了当地几位村民，其中一位叫阿唐哥的，年近60，身板结实，是种田好手。他进城打过工，摆过地摊，几年前返乡干种田老本行，有见识但少言寡语。问起返乡的缘由，他只是轻声说，看祖辈耕的田荒掉，太可惜。眼下他夫妻俩耕种20来亩地，都是自家兄弟和亲戚撂荒的。荒地变良田，旧貌换新颜，其中有阿唐一份功劳。

几场春雨过后，禾苗青葱，正是除草施肥的时节。稻田里偶有三两个村民在一把一把地撒着什么，是施肥还是在撒除草剂？水沟边的那片稻田里，我们望见阿唐，他没有提农药袋，而是拄着竹棍，在禾田里划开双脚行进着。他在干什么？同行的朋友来自乡村，熟知农事，他说阿唐在踏草。踏草？——有些客家地区也叫做“耘田”。久居城里的我，依稀记起少时曾见过禾田里农民踏草的情景，如今好像已有几十年没见过而淡忘了。我们走近前跟阿唐打招呼。果然，阿唐正是给禾苗踏草。

眼前的场景令人心弦颤动：丽日蓝天之下，碧翠禾田之上，一位农民头戴草帽，脖子挂着一条擦汗毛巾，卷着裤脚，右手拄着竹棍，双脚轮替划开，沉稳又利索地在水田里“滑行”。似春风吹拂，禾苗伴随着人的滑行轻轻晃动。几只白鹭在水田上空飞旋，或许这片稻田有什么吸引它们吧。眼前情景，曼妙和谐，仿佛是一支富有田园牧歌风情的舞蹈在田间表演。我们赶紧抓拍眼前的画面。

趁着歇息的间隙，我问阿唐踏草有什么“诀窍”。不多话语的阿唐笑着说，没什么窍，只不过常听父辈念叨，左脚耘三垄（行），右脚耘三垄，杂草踩底下，泥往禾头拱。有意思，大概是双脚划开在禾苗间溜过，把杂草踩到底下吧。我心头发痒，想亲身“体验”。于是，征得阿唐同意，我脱了鞋，拿起田埂边的一根竹棍下田了。

哇，一脚踩进泥里，一股沁凉立马蹿上脑际，脚底一丝痒痒的感觉，别样的新鲜感涌上心头。我拉开架势，想在禾苗间滑行，可脚下却不听使唤，右脚陷进泥里，好像有谁紧紧拽住不放，好不容易拽起右脚，左脚又陷进去。什么左三右三，滑一步都不容易。阿唐传来加油的微笑，他轻松自如，我却是拖泥带水黏糊蹒跚。真太累人啦，我不禁问阿唐，除草剂一撒，万事大吉，为什么还要用这原始的法子？阿唐若有所思说，多用化肥农药对田土对粮食口感都有损伤。踏草可以减少损伤，累是累点，能干多少就算多少吧。累活，在他口中云淡风轻。我却腰酸腿麻，受不了了，还是洗脚上田。一番亲身体验，我体悟到：踏草不只是力气活，其中还大有学问！

坐在田坎上歇息，向来自乡村的朋友请教，我逐渐弄明白了。传统农耕中，踏草是一项重要的田间管理。莳田（插禾）后大约半个月，禾苗抽根成长并开始分蘖，就要进行一次耘田除草工作，乡里人叫踏草。人在田里划开双脚在禾垄间来回滑行，滑出一条小沟，把泥油滑到禾头上，杂草则踏进禾沟里作肥料。这样，禾垄更通风透气，禾苗更便于吸收肥、水，加快生长。真是一门凝聚农民智慧的技术活，一门凸显农耕文明的创造性劳动。在阿唐的滑行中，我仿佛听到禾根在泥油里抽根分蘖哔叭作响的声音。

季节在汗水浇灌中成熟。夏收到了，我们又前往山乡分享丰收的喜悦。夏日高照，稻田橘黄。阿唐的稻谷长得格外好，金黄的稻穗沉甸甸往下垂。收割机轰鸣着下稻田收割，阿唐的稻谷成熟早，最先开镰，隆隆机声鸣奏着丰收的乐章，被切割的稻穗变成金黄的谷粒装进编织袋。辛劳，得到应有的回报。

收获不久，阿唐托人送来一袋新米，说是尝鲜，我还是按价还钱。听说，他没用除草剂和少用农药生产出来的大米老早就被人订购了。新米饭的滋味——就是香！焖饭时，锅里散发的清香弥漫开来，引人垂涎欲滴；盛在碗中，粒粒晶莹剔透，入口软糯丝滑，一股来自田野的清香沁入心脾，触动心灵。这是阿唐用传统工序酿成的清香，一种来自农耕文明的天然清香。

今天，农业现代化迅猛发展，机械、化肥农药的使用，使耕种快捷高效。阿唐也租用机械耕田和收割，但在田间管理中他却不贪图快捷，除了踏草，还尝试稻田养鱼，让鱼吃虫子，鱼粪肥田，减少农药使用。但我了解到，随着年岁增加，他的家人不让他干像踏草养鱼那些累活了，他只好时不时走到田埂望着禾苗思索着什么。我猜测，面对农业现代化的迅猛发展，阿唐，对农耕文化怀着深厚情结的有头脑的农民，或许时不时会陷入传统与现代、绿色与污染之类的矛盾纠结之中。我想，农耕的进步、食物的质量，正是有这种纠结才不断得到完善和提升的。

蓝天下，禾田上，阿唐踏草的画面，时常在我脑际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