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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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版:梅花
2025年2月12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人间滚烫

□陈思言

摊位烤架上,火焰疯狂地舔着肉串,发出嗞嗞的响声,油脂滴到炭火上,冒起缕缕白烟,诱人的香味肆无忌惮地飘散开。很多大学生都管不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嘴巴,一到下午六点,脚步叠着脚步赶来。

陈奕诺特别喜欢小吃街招牌灯映射到脸上和食物在空气中四溢飘香的感觉,日子就应该是这样的,热闹,有烟火气。大学北门这条小吃街,摊位一个接着一个,各种地方风味和异国美食齐聚一堂,商量好要来犒劳大学生们似的。乌泱乌泱的人群排着长队,领受属于他们的那份晚餐。但是,天下哪有免费的饭票,大学生们也都不是想捞白食的主。

陈奕诺不缺钱,她爸做了十几年的生意,不说风生水起,至少也是水涨船高。她从小就不愁吃穿,父母都很宠她。上了大学,他们每个月给的生活费压根就用不完。有钱撑着,陈奕诺硬气得很,不喜欢吃食堂,新鲜感像章鱼一样盘踞在她脑子里,老往小吃街跑,几乎每顿饭都吃出不同的花样。

这天下午,她又出现在小吃街,一个河粉摊档吸引了她的脚步。老板戴着口罩,往锅里倒入一大勺油,油花翻滚跳跃时,一把河粉扔进锅,右手持锅铲疯狂翻炒,等河粉颜色慢慢变黄,他颠起左手上的锅,左右手完美搭配,像在跳一场双人舞。火力太猛,火焰轰地蹿上来,陈奕诺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老板继续往锅里加入酱、油、盐、葱花等配料,不久河粉就出锅了。回到宿舍,陈奕诺夹起河粉塞满嘴,油糊在嘴角边也顾不上,自己狼吞虎咽的样子,一定像一只鸭嘴兽。她打了个饱嗝,室友笑着说:“真有这么好吃吗?上次吃了炸鸡腿,上上次吃了螺蛳粉,你都拉肚子了。”话音刚落,陈奕诺的肚子就开始抽搐起来,疼痛如一只凶猛的野兽,在胃里横冲直撞。她感觉不妙,赶紧拿出一大包纸巾,捂着肚子,光临了六次厕所。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嘴唇被咬得跟流血了一样。她颤抖着倒了一大杯热水,仰脖喝完,颤颤巍巍地爬上床,很快便瘫软地睡着了。

翌日早上,闹钟响了好几次,陈奕诺都没有醒来。室友们以为出了事,大声喊她的名字。陈奕诺转了个侧身,缓缓打开手机,八点二十分!还有十分钟就要上课了!她一骨碌坐起来,慌忙穿衣服扎头发,连洗漱都省了。时间只剩五分钟,食堂的面是吃不了了,但肚子发出强烈抗议。迎面看到一个“浙江衢州烧饼”小摊,陈奕诺用着急的声音说:“老板,来两个烧饼!”老板熟练地把两个plus版的烧饼装进牛皮纸袋,没等老板递过来,陈奕诺便抢在手里,立马跑开。老板娘在后面大声叫嚷,陈奕诺又跑了回来,非常抱歉地说:“着急去上课,忘记付钱了,我不是想耍赖!”便赶紧打开微信扫二维码。她使劲摆动双臂,迈开大步子,向教学楼一路狂奔。汗珠从额头上滑下,漫过脸颊,挂在下巴上,很快被剧烈的步子给抖掉了。

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只歇了一会儿,又向四楼奔去。气喘吁吁地推开教室门,上课铃刚好打响。陈奕诺带着打赢了一场胜仗的笑容,闪了进去,猫着身走到最角落的座位。她缓了好一会儿,可能是昨天晚上上面吃的全部从下面出来了,肚子实在饿。过了一会儿,咕咕声响起,陈奕诺尴尬地捂住肚皮。这个烧饼实在太香了,于是偷偷地往四周瞄了一眼,同学们似乎没有听到她肚子的反抗声,她便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纸袋,吞了吞口水,把头埋到桌子下,咬了一大口,麦香、芝麻香和桂花香交融,一起钻进了陈奕诺的五脏六腑。咀嚼过的烧饼在舌尖绽放开来,顺着陈奕诺的食管滑进了胃,再冲到她的四肢百骸,浑身被一种滚烫的暖意围裹着。这种感觉实在太美妙了!陈奕诺摸了摸被烧饼填满的圆滚滚的肚子,突然想起什么,这个烧饼不会也和昨天的河粉一样,上面吃的都从下面蹿出来吧。陈奕诺紧张起来,这里可不是宿舍,可以让她随意进出洗手间,上课去洗手间需要报告老师,如果是拉肚子的话,光临洗手间五次是保底的。这样,同学们不留意到她都很难了,陈奕诺最讨厌这种尴尬的事情发生,于是在心里默默祈祷:求求你了,我的肚子!你一定不要掉链子啊!以后我会好好对你,不吃不干净的食物!你一定要挺住!肚子似乎听懂了,一节课过去,居然没有隐隐作痛。陈奕诺感觉非常惊奇:咦,怎么这次肚子没反抗呢,以前吃外面的食物都会有点不舒服的。是不是我有神奇的魔力,想什么就能实现什么呀!陈奕诺想到这,偷偷地笑了一下,唉,还是别傻了,肯定不是的。不如,明天早上再去吃一次!于是她下定决心,打算再次光顾这家烧饼摊。

第二天早上,陈奕诺特意早起了半个钟头。早晨的阳光打在摊档上,摊位很小,烧饼炉一摆,案板一放,老板和老板娘一站,便已填满整个空间了。不一会,雾气腾腾的烧饼已烙好,香味被放大无数倍,俘虏了脆弱的陈奕诺。

接过老板递过来的烧饼,细细咀嚼,桂花的清香与烧饼香味搅在一起,让人欲罢不能。陈奕诺大口大口地咬起来,很快烧饼便被她消灭得一干二净。老板看着她的猴急样,连忙说:“慢点慢点,这烧饼个大,别噎住啦!”陈奕诺吞下最后一口,肚子没有那种让人难受的胀感,而是转化为一种满满的能量,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她说出心里的疑问,老板露出捉摸不透的笑容,神秘地说:“这是祖传配方,无可奉告!”陈奕诺听完,很是失落。

中午睡觉时,陈奕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暮色四合,摊档招牌灯徐徐亮起,而烧饼摊的灯却暗了下去。老板跳上旁边的三轮车,老板娘跨上后座,坐在专属于她的小板凳上。陈奕诺骑了辆共享单车悄悄跟在他们后面。三轮车出了学校,拐进附近的城中村,在一座出租屋前停下。老板小心地扶着老板娘下了车,掏出钥匙转动门锁。老板像英国绅士般站在门口,弯下腰,伸出左手,曲着右手,笑盈盈地说道:“公主请进!”老板娘被他的模样逗笑了,捂着嘴说:“都是个老太婆了,还‘公主’呢!”老板说:“怎么会呢,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公主’!”说完,他们一起进了屋里。老板和起了面团,老板娘从冰箱里拿出了一大坨紫红色的东西。老板紧皱眉头,压低了声音,生气地说:“怎么又拿出昨天的馅料了?我不是说扔掉吗?你怎么留起来了?这样放在烧饼里会影响味道的!”老板娘瞥了他一眼,埋怨道:“哎呀,你就是猪脑子,你想想,才隔了一天,扔掉多浪费啊!”“隔夜的馅料会发苦!”老板的声音压得极低,拳头紧攥着:“你总说要做让人吃得安心的烧饼。”老板娘把那坨馅料放到灶台上,掀起围裙往头上一套,把两根带子往腰上一系,围裙上沾满了之前没洗干净的面粉,像落满整个冬天的雪。随后老板娘掀开木桶,捞出浸泡了一夜的桂花:“你闻闻,过夜的花香反而更浓……”老板沾满面粉的手指探进冰水,捞起几粒桂花摊在掌心,“隔夜的馅料和这个不一样。这是昨夜收摊时摘的,现在香气才渗透花脉。”水珠顺着他的手腕滚落,在凹凸不平的案板上砸出小小的水洼,倒映着老板发红的眼尾。不等老板娘反应过来,老板一把抓起灶台上的隔夜馅料,用力摔进垃圾桶,它们撞了个满怀。“你当客人的舌头尝不出个酸甜苦辣咸啊!”他揉面的力道让整个案台都在颤抖。老板娘听见这声响,顿时火冒三丈,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大,生气地朝老板大吼:“死脑筋!”老板隐忍着怒火,抓起新鲜的馅料,混着桂花、白砂糖和白芝麻一起揉进了面团。面团在掌心翻飞时,陈奕诺看见他眼角的湿润被厨房里昏暗的黄调灯光照得金黄,有点像刚打好散开的蛋黄。

房间里弥漫着冷战的气氛,充满了紧张感。陈奕诺目睹了全过程,她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和奶奶,她们也时常吵闹。记得有一次,因为一条隔夜的黄骨鱼,妈妈觉得鱼已经吃了两天了,还没有吃完,应该倒掉,不然会对身体有害。奶奶却认为没吃完的食物要继续留着吃,不然就是浪费食物。为此两人大吵了一架。两个女人一场戏,那场景实在是太恐怖了,陈奕诺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过了一会儿,第一炉桂花烧饼膨胀如云,老板戴上厚厚的手套,小心翼翼地端出来时,香味就像许多无形的手,狂抓着陈奕诺的鼻子,使她无法呼吸到除了烧饼香味之外的其他味道了。这冷得成冰的气氛终于被打破。老板娘闻着香味走过来,老板也逐渐冷静,和老板娘讲道理:“我不该朝你大吼。只是想跟你说,我们做烧饼一定要有原则。你想想,如果客人吃出毛病,我们的口碑砸了,生意还能做下去吗!”他见老板娘的脸色也缓和了一些,继续说道:“诚信是金嘛!等会的碗我来刷,地我来拖,衣服我来洗……”老板娘“噗嗤”笑出了声。

次日下午回家时,陈奕诺想起奶奶也很喜欢吃烧饼,于是买了几个。奶奶一看到宝贝孙女回来了,脸上照满了微笑的阳光。当陈奕诺掏出烧饼时,奶奶的笑忽然僵住了,这让陈奕诺颇感意外。奶奶的双鬓覆盖着银丝,沧桑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她还是捧起烧饼,慢慢咀嚼起来,一颗大滴的泪珠夺眶而出,漫下脸颊。陈奕诺慌了神,却不知跟奶奶说什么。终于,她叹了一口气,说:“诺诺,你心里有奶奶,我哪天要是脚一蹬走了,心里也不会有梗!”陈奕诺没接话,大抵揣摩到了奶奶的话外音——这些年,她跟妈妈处不好,心里的梗埋得深。

但是,那天晚饭时,妈妈却反常地做了一件事。

陈奕诺把冷掉的排骨汤熬成粥底。妈妈沉默着把奶奶腌制的萝卜干切得细细的,用瓷勺搅拌时,米花裹着青灰色的肉汤在锅里旋转。陈奕诺怀疑妈妈听到了奶奶说的那句话,也许刺到了她的痛处。隔夜剩饭在奶奶的锅铲下急速地翻滚,随着一勺酱油滑下,“嗞啦”一声,剩饭像灰姑娘去赴王子宴会一样,瞬间华丽变装。“火候到了,冷饭也有春天!”陈奕诺脑子里蹦出了这句话。月色漫过窗台,陈奕诺的目光落在了一件有意思的艺术品上——母亲摔碎的瓷碗,此刻正在橱柜深处与青花瓷依偎着取暖。

隔夜馅料,隔夜饭。应该还是不一样的吧?她没有去问奶奶,要是问了,她一准会说:“你们年轻人的肠胃就是不经扛!”

后来,厨房总飘着两种不一样的香味。一种是刚出锅新鲜蔬菜的味道,另一种是已在饭桌上经历过一次洗礼后回炉重造的特殊香味。当滚烫的砂锅端上桌,奶奶腌制的鲜味在白汽里翻滚,陈奕诺总看见那些曾经的争吵不断被蒸汽软化——像隔夜的命运在铁锅里浴火重生。人间所有的隔阂,原来都抵不过灶台上沸腾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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