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育

小时候，每隔一段时间，外婆会到我家小住一些时日。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奶奶已经去世，外婆的到来带来隔代的关爱，让我倍感温暖。每次外婆来的时候，我都会和她一起睡，童年成长的亲情缺失得到弥补，那是非常幸福的时刻。

有一次外婆来我家小住，晚上睡觉的时候，外婆悲伤地跟我说，她即将要离开人世，希望我的母亲为她准备一口棺材。在外婆那一辈人看来，死后有一口棺材下葬，到达彼岸之后魂魄才有安放的地方。为了让老人心安，有能力的子女通常会在老人还在世的时候就为其准备好棺材，摆放在老屋的阁楼里，老人看到以后会感到踏实和欣慰。老家人又称棺材为“长寿”，为老人置办“长寿”，是子女经济条件好和孝顺的表现，邻居一位老奶奶就曾向我的曾祖母“炫耀”家人为她准备的“长寿”。

外婆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房间里一片漆黑，那完全不像是跟小孩说话的严肃语气，令我瞬间联想到老屋的阁楼里存放着的那位邻居老奶奶的棺材——每次经过那里的时候，都会让我心生恐惧，我甚至都不敢朝存放棺材的位置看一眼。见我没有出声，外婆又让我一定要告诉母亲。那晚，我着实被外婆吓了一跳，睡得很不安稳。

第二天醒来，我很认真地将外婆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母亲，以为母亲会很重视这件事情。没想到母亲听完以后，脸上微微笑了一下，完全看不到惊讶和紧张的表情，我想母亲肯定是以为是我编的玩笑话。我着急地向她再次强调事态的真实性和严重性，母亲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但我知道母亲肯定没有太在意我说的话。

在我家住了些时日，舅舅来接外婆回家以后，我问母亲关于棺材的事情，到底准备得怎么样了。母亲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只是微笑地看着我。望着外婆离开的背影，我忽然觉得她很可怜。

外婆离开以后，我渐渐地把这件事情忘了，直到过了大半年的时间，外婆又到我家来小住，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哀伤。晚上睡觉的时候，外婆又跟我提起了棺材的事情，我赶紧安慰她，并且把我已将此事向母亲报告的情况告诉她。听我说完以后，外婆似乎并不安心，欲言又止。

第二天，我不敢怠慢，又将外婆的话告诉母亲，母亲还是先前的表情，简单敷衍了我几句。母亲的态度让我感觉到焦急而气愤，我想外婆一定是遇到什么难事，只是我年纪还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又过了一些时日，舅舅来接外婆回家，棺材的事情慢慢淡忘了。随着年纪的增长，我渐渐知道外婆每次在家里和舅舅、舅妈相处得不融洽，闹了别扭的时候，就会选择到我家或者小姨家里小住，空间上分隔开来，让时间来淡化一切。外婆跟我提及关于棺材的事情，或许是她非常悲伤无助的时候，那一刻她回想起了自己多舛的命运，一路走过来的坎坷，还有眼前遭受的委屈。她感觉到被抛弃了，进而产生许多消极的想法。她想要的不仅仅是一副安放魂魄的棺材，还要释放满肚子的委屈。

外婆跟我说棺材事情的时候，是20世纪80年代末，她大概60多岁的样子，而我才10岁左右，我当时以为外婆很老了，老到真的要离开人世。

时光荏苒，如今我已近知天命的年纪，外婆于去年冬天才去世，享年百岁。按照农村的风俗，丧事按照好事来办，祠堂门口贴的是红色的对联。叔公告诉我，外婆是村庄开基400多年以来，第四位百岁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