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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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版:梅花
2024年9月18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秋日絮语

□丘玲美

立秋了。秋天,这个原本是物候转化最剧烈的时节——万物从繁茂转向萧瑟,在南方地区,尤其是广东却丝毫感觉不出来。绿树依然成阴,偶尔一丝风刮过,带来的还是暑热。看天气预报,黄河流域以及更北边的地区,已经实打实进入凉爽的秋季了,十来摄氏度的气温令人向往。一次次高温预警,一次次烧灭广大市民对入秋的期待,直至心如止水毫无波澜。

倒也不难理解,毕竟“立秋”后面还跟着个“处暑”虎视眈眈呢。处暑满田黄,家家修廪仓。处暑过后,炎热结束,天空开始变得高远,云朵愈发洁白清逸。天高云淡之时,秋收的序曲也随之奏响了。

我一直认为,北方人对“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这一概念要强于南方。北方农人一年的劳作,在秋天会给予最直接的呈现,是丰收在望还是瞎忙活,土地不会骗人。大院小院,到了秋天,一溜排的红辣椒黄玉米白蒜头,活色生香的,看着就觉得生活很有奔头,很讨喜。还有,秋天要挖菜窖子,要囤土豆萝卜大葱大白菜,囤一切能在冬天续命的食物。囤菜的过程,会让人产生脚踏实地的安全感,看见满满的菜窖子,就像看见满满的足以对抗寒冬腊月的希望啊。

而南方有湿热温润的亚热带季风关爱,雨水丰沛,日照充足,一年四季都有农作物在田里地里生长。想吃青菜,在自家菜地里掐一把就是。再不济,谁家阳台花盆上没点葱蒜长着备着?况且,作为沿海的广东,休渔期结束,秋季开海,意味着各种肥美的海鲜上市,清蒸可白灼可椒盐可爆炒可刺身亦可,老饕们早已摩拳擦掌。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从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来看,充裕的物资充分保障了个体除生理需求以外更高层次的成长和发展,所以广东人才能够没有后顾之忧地“撸起袖子加油干”,创下一个个辉煌吧?

广东人不会感叹天凉好个秋,只会在去菜市场的路上纠结,该弄点猪骨煲五指毛桃,还是用玉竹沙参炖只老母鸡。在广东,秋天并不是全无痕迹的,它潜伏在五脏六腑,冷不丁就给人来个上火和秋燥,轻则喉咙发炎,重则鼻孔流血。于是汤水与凉茶大行其道,一碗用细致与耐心熬煮的汤水,是他们最深沉的爱的表达。

贾宝玉曾说,女人是水做的。广东人,是汤水和凉茶做的。

忽而白露。前一夜下了很长时间的雨,雨声从大到小,渐渐变成滴滴答答。所有能与雨有关的诗句和意境都过了一遍,雨还没停,索性起身开窗。刚推开窗,一股清凉之气灌入,带着凉意。秋不知夏没,夜不知露白,白露一到,日夜温差变大,秋天的氛围才算是真正有了。

《二十四节气在江南》之白露篇有云,说的是白露前后,民间有“补露”习俗。比如温州的“吃十白”之俗,主要食材为十种名字中带“白”字的中药材。“十白”通常指白芍、白及、白术、白扁豆、白莲、白茅根、白山药、白百合、白茯苓、白晒参。南京人喝“秋白露”。“秋白露”,便是白露茶,即以白露前后采摘的茶叶所泡之茶。苏浙乡间则酿“白露酒”,多用糯米、高粱等酿成。

众多民间白露习俗中,我认为最具浪漫主义色彩、令人心向往之的,是“收清露”。古人多认为露水是天降祥瑞,于白露日的清晨将花草植物上的露水收拢,即为“收清露”。

我想,收清露多半是富裕人家有玲珑心的闺阁女子想出来的。普通家庭为一日三餐奔波劳碌,哪有这么多闲情逸致,放着好好的天时不干活,去收清晨的露水?收清露的起源也许是这样的:女子在某个秋日的清晨醒来,对镜梳妆时,恰好窗外花瓣上的一颗凝露滴落,那样的晶莹剔透,滴进了女子心扉——越是美丽的东西,往往越是脆弱。女子对镜自怜起来,忽然,镜中那张美好的脸促使她生出一个想法。于是,女子濯洗干净双手,取一只陶瓶,走到院内,将花枝上的露水一一收集起来。秋日将近之时,女子用静置的露水烹了一壶香茗,品一口,如甘似饴,如大梦初醒——在刹那里寻找永恒,在永恒里亦可留住刹那。

两千多年前,老子就在思考人跟宇宙的关系了,他说“道法自然”,几乎奠定了中国人延续几千年的自然观。喝茶的水,讲究起来,要用山水、江水、井水。城市里的水被重重过滤,早已失去水原本的质感与口感。周末去郊外登山,夜晚到水库区纳凉,亦不乏见手提大桶排队去接山泉水的市民。从古至今,崇尚自然就像焊死在中国人身体里的基因,从老子到陆羽,从商家到消费者,四者在返璞归真的情感需求上莫名有了共鸣。

又想起《红楼梦》里的妙玉,采得梅花上的雪水,用鬼脸青蠲着,埋在地下五年,请宝黛钗喝体几茶时取出来烹茶了。“宝玉细细吃了,觉得轻浮无比,赏赞不绝”,黛玉以为是旧年的雨水,被妙玉嘲讽为大俗人。黛玉这么“神仙似的”人儿,因为一瓮梅花雪水,竟被讽刺是大俗人!“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无怪乎曹公会对妙玉下此判词。身处红尘,不沾染些烟火气怎么能行呢?

无论是“吃十白”还是“收清露”,时令节气上,穷人有穷人的过法,富人有富人的风雅,往里看,都是对自然规律的尊重和敬畏。白露收清露,冬天收梅花雪水,现在看操作风险太大。先不说露水雪水里有多少PM2.5,光是花草上的农药虫药重金属残留,足以令人生畏,收了也不敢喝。古人的浪漫注定只能是刹那芳华,永恒留存在漫长旧岁月了。

至于刚冒出来的,明儿一早去镇山公园柏树上收清露的想法,暂且搁置吧,不如在保温杯里多泡点枸杞菊花。

于自然界而言,秋只不过是时间流逝了千万年岁月的小小注脚。于人生而言,生命之秋则意味着半生岁月已过。

某日与好友共进午饭时分,忽然聊及身边一些熟悉的人的晚年,有年老体弱,行动不便的;有疾病缠身,卧榻多年,只等待油尽灯枯的;有年半百时遭遇丧偶之痛,孤独终老的……一时心情沉重。

更年轻一些的时候,我曾说:每个年龄有每个年龄的美,就女性而言,十几岁的单纯天真,二十岁的青春活力,三十岁的性感迷茫,四十岁的成熟独立,五十岁的优雅端庄,老年时的平和淡然……

饶是如此,一过三十岁,时间似乎突然被加速了,当我目睹自己的皮肤一日日丧失水分、光泽,当我亲见眼角眉梢悄悄爬上的细纹,当我感觉记忆力渐渐产生偏差和慢慢进入一个个盲区,那种对“衰老”的恐惧和焦虑始终还在。尤其是感觉人生尚无建树就年华老去的时候,恐惧和焦虑更甚。

古时当权者驭寰宇之力,求长生不老的仙丹,并试图在死后永生。神话故事里,有延年益寿的蟠桃和仙丹。广西巴马长寿村的神秘面纱被撩开后,一时探访者众。从古至今,长生,是很多人孜孜不倦的追求。事实是,时间的流逝永不停歇,无论是皇族贵胄,还是平民百姓,没有人能逃得过。

既然时间对谁都是公平的,又何必在乎它对生命活力的剥夺呢?对衰老的恐惧,归根结底,是对未知的恐惧。且不说所有好的坏的设想是否就真的在未来潜伏等待,用当下的时间,去提前透支对未来的恐惧,真是不划算。

我的一位老师曾在白发接二连三冒出来时与之搏斗,并视其为洪水猛兽,“生命之秋的旗帜插上头顶,叹息就会像堕落的黑发一样纷纷落下”,但是后来他不再厌恶白发,也不再恐惧生命的流逝。他说,本分地做到了自己,上伺长辈,下抚儿孙,亲朋相爱,勤恳工作,这不就是合格地交出了人生的答卷吗?而且,闲时有志同道合的友人相呼引,这不就是命运对你的眷顾吗?我觉得这话也是对我说的。

他还说,精神上不生长白头发,才抓得住生命之树长青的辔绳。行至人生之秋,得此良言,有如醍醐灌顶。至于秋的萧瑟,秋的肃杀,则不值一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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