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新
阔别多年后,重回石马镇采风,让我又忆起了许多往事。
1977年9月,我刚从工业学校毕业,被抽调到县委工作队石马公社分队,安排到三联大队工作组驻第三生产队工作。
三同户(同吃同住同劳动)主家姓汪,主人五十多岁,是队里会计。他全家六口人,老伴打理家务,大儿子小汪,比我长一岁,部队复员在家,其他三个小孩在学校念书。一家人生活在一个独立的庭院里。
在我的印象中,老汪一年四季都穿着一件黄色衬衣和土黄色裤子,穿脏了就叫老伴晚上洗一洗,第二天又穿,因为只有这套衣服没有补丁。在家就穿满是补丁的。他吸烟,烟丝是用自家种的烟叶切制的。闲时坐在家中的一张条凳上,卷上一筒喇叭烟,吧嗒吧嗒抽着。平时不大说话,木讷。
那个年代,山区里比较贫困,家家都只能吃粥,吃不起干米饭,老汪家也一样。
我吃住在老汪家,饭是一起吃,但分开两张桌子,老汪、小汪和我一桌,他老伴和三个小孩一桌。我们那桌放着一个盛好了稠粥的大盆,另一张桌上则没有,但旁边放着一个也是盛着粥的大生铁煲,他们直接端碗去那里盛。
平时吃饭我也没有注意,都是老汪给我盛粥,觉得他总是给我盛大盆子里稠稠的粥,而他却吃较稀的。同时也以为另外那桌跟我们这桌吃的是一样的。
有一天,午饭开了,而老汪有事临时走开了,我拿起碗直接去大生铁煲盛粥,小汪见状连忙制止:“戴同志,吃桌上稠的,我给你舀。”说着就抢过碗。但来不及了,我已经打开了大生铁煲盖子。伸头一看,居然把我的人影照出来,勺子伸进去,舀不了几个米粒。
“你们就吃这些?太稀了!为什么不一起吃?”我惊奇地说道。
小汪面有难色:“戴同志,让你见笑了。我们家就是这样的条件。我爸坚持要这样。我爸说我们男的要下地干体力活,你要走来走去工作,不吃稠点吃不消。”
原来大生铁煲煮好粥,稠的都被捞到我们桌上,其他人只能吃稀的了。
老汪回来,无论我怎样说要大家吃一样的,他都坚持原来的安排,也不再跟我解释什么。
就这样,我吃稠粥(有时候也吃干米饭),吃了整整一年!直到我离开石马。
老汪是个热心人。
1978年春,我准备参加高考,晚上常点灯看书(当时村里还没有电灯)。刚开始,老汪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以为是晚上忘了关灯。看到煤油很快用完,他颇有意见,也不肯添油。后来,小汪告诉他我想考大学,老汪二话没说,跑到石马镇上买了一大桶煤油。
“戴同志,你放心用,我支持你考大学!”
往后,老汪每次都亲自擦灯添油,从来没有间断过。
1978年高考,我考上师范大学英语系,只是由于当时不想当教师,遂放弃了。但我一直难忘那些夜晚,闪闪的灯光。
老汪还是我的保护神。
1978年春耕时节,天刚蒙蒙亮,群山庞大的身影尚在朦胧中,人们就下田开始一天的劳作。吆喝声、说笑声掠过一垄垄水光泛泛的农田。正在水田犁翻着泥土的水牛不时被吆喝声驱赶,跑得更欢。绿油油的秧苗像画笔,不断描绿田野大地。
我因这幅山区农忙图陶醉了。
由于父母是教师,我从小就少接触农活,因此做不好。但觉得自己是驻队干部,依然坚持每天和社员们一起出早工,但只是在田埂上走走,看着他们忙。
一天,工作组新调来的廖组长来到田间,看到我站在田埂上,忙说:“小戴,来,到田里插秧去!”说着,廖组长自己卷起裤管踏进水田,拿了一个秧把,熟练地插起秧来。
廖组长五十多岁,中等身材,跟我同住三队,工作雷厉风行,农活样样精通。
我只好卷起裤子踏进水田,软绵绵黏糊糊的泥土让我头皮都麻了,我蹑手蹑脚拿过秧把,试着插起秧来,正在劳作的社员们都看着我笑了。
老汪看我尴尬,就打圆场:“小戴同志是城里人,不会这玩意儿,廖组长你不要难为他。”
廖组长不依不饶:“工作队员不是老爷,小戴要参加劳动。”
老汪这时不知从哪里拿来一把尺子递给我:“这样吧,戴同志去检查社员插秧的尺寸,不要让有些人违规贪快,把田误了。”
廖组长看我实在不会莳田,就点头同意了。因此,整个春耕,我就负责检查插秧的尺寸,算是较轻松的工作。
但廖组长却每天乐呵呵地挑秧莳田,他风趣幽默,常常逗得社员大笑,劳动的场面很活泼。
每次收工,廖组长都到老汪家坐坐,让我给他揉背。
“有饼干吗?”廖组长问。那时工作队员都有饼干,怕饿了,应应急。
“没有啊。”我把老汪给我优待吃饭的事跟他说了,“我从来不感到饿。”
“我是又饿又累!”廖组长无奈叹道,“小戴运气好,有老汪帮你。”
为了做好春耕,做好榜样,廖组长真的累病了,一连几天咳嗽不停。这天他一大早就到我的住处,说出他的身体情况,但我束手无措。
老汪听到了,坐过来:“廖组长吃个老艾煲鸡吧,也许能治好,我给你弄。”
当天晚上,老汪宰了自己家里的一只老母鸡,用自己晒的老艾做了一锅香喷喷艾煲鸡汤,我把廖组长叫到老汪家,昏黄的油灯下,我们二人风卷残云般吃了个锅底朝天。
“小戴,记得把钱拿给老汪。”廖组长嘱咐道。
光阴似箭,很快,我的驻队生活结束了。由于贯彻好了上级的指示精神,抓好了割草积肥及春耕生产,并根据三联三队田少荒山多特点,开展了大开荒大种红薯木薯等农作物活动,水稻大丰收,杂粮也大丰收,三队社员欢天喜地。离开的时候,乡亲们都到老汪家给我送行。
老汪让小汪挑着我的行李,父子俩十里相送,直送我到石马镇工作队驻地,看着我上了回县城的大巴才挥手告别。这一别,别了石马四十多年!
啊,热情厚道的石马人,热情厚道纯朴的老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