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艳荣

她又在这个点醒来。打开床头的小台灯，小闹钟的长针和短针正重叠在“12”这个数字上，分秒不差。这些年的夜里，每隔两个小时她总要醒来一次。下意识地，她向房间的另一张床走过去，到点了，她要替女儿翻身了。弯下腰，伸出双手，手却扑了个空，她心里“咯噔”一下，似乎这时才真正醒来。

女儿的床空空如也。她的心抽搐起来，痛从心脏发散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对着床尾的电脑还在开着。上面是微信对话框，字体很大，写的是：妈妈，我爱您！今天我们练习《萱草花》了哦！聊天背景图是女儿和她在“钢琴之岛”鼓浪屿的合影：母女俩的笑容都很灿烂。那时的女儿还正值青春年华，那时的她还是满头黑发。她们的左侧，是一架白色的钢琴；后面，是蔚蓝的大海。女儿说，她终于圆了在钢琴之岛弹琴的梦。那一天，海浪拍岸，琴声悠扬，女儿忘情地弹了一首又一首曲子。

从鼓浪屿回来后，女儿说起抬腿走路有些费劲，早已有一段时间了。她心疼地对女儿说：“累的呗！不要接太多的课，久坐对腰腿不好！”女儿说：“没事的，妈。”可女儿的状态越发不妙，有好几次从钢琴边站起来，脚一软就摔了。

她催女儿去医院检查。医院确诊是渐冻症——世界五大绝症之一。渐冻症患者因为神经元病变会导致肌肉萎缩，最终丧失行动能力，甚至连说话、吞咽能力都会丧失。

世界轰然倒塌。她跟女儿一起陷入了冰窟之中。

为母则刚——她知道，她必须先收拾好自己的心情。

“别怕，有妈妈在！”她提前办理了退休，全职照顾起了女儿。

渐冻症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女儿的健康。先是冻住了腿和脚，然后是胳膊和手。轮椅上的女儿仍坚持要练琴。她将十根软塌塌的手指放在琴键上，试图做抬起落下的动作。可手指趴着一动不动。于是，女儿瞪着眼，咬着牙齿使劲。可是，昔日修长、灵活、有力的手指已经成了风干的鸡爪，枯槁、僵硬，毫无生气。女儿的情绪在那一瞬间崩溃，她歇斯底里地哭喊：“我的手……我的手……为什么不听我的指挥了？”

她搂住女儿，像搂住寒风中正在下坠的一片树叶。不！我的女儿，你还这么年轻，我不能让你这么快凋落。她每天更耐心更细致地照顾女儿。饮食、锻炼、晒太阳、也努力让女儿的心灵也晒到太阳。

女儿的情绪渐渐平和。

“妈妈，谢谢……您……把我照顾得……这么好。医生说，我……其实已经创造了奇迹了。从患病到现在，我已经挺过十一年了。我多想……弹一首歌……感谢您。”女儿异常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有一天，女儿突然说：“妈妈，我来教您……弹钢琴吧！”

她飞快地看了枯瘦的女儿一眼，女儿的头靠在固定好的枕头上，因为女儿已然无法自主抬头和转动脖子了。她心疼地垂下眼帘，然后举起自己因为长期过度劳作而变形的手指，在女儿眼前晃了晃。

“妈妈，您要……相信我，也要……相信自己。”

后来，女儿已经要用眼控仪上网跟她交流了。因为她的语言能力已完全丧失，连吞咽也越来越困难。

女儿从电脑里调出她之前录制的或网上找的教学视频，从最简单的开始学起。手指操、坐姿、认识琴键……女儿的教学方式就是让母亲一遍遍看视频，一遍遍在钢琴上操练。

女儿给她上课的样子近乎虔诚，她也全力以赴配合。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没有任何弹琴基础的她，惊喜地看见曾经笨拙的十指，竟然渐渐变得舒展，变得灵活。在女儿独特的教学方式下，她学会了二三十首曲子。每天，女儿都会借助眼控仪给她发一条信息：妈妈，我爱您！您太棒了！她把女儿教的曲子一遍一遍地弹给女儿听，女儿微笑的样子，让她觉得学弹琴也是照顾女儿的一部分。

“妈妈，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那一天终会到来。到那时候，请您弹着钢琴送别我。”女儿这样请求她。

“高高的青山上，萱草花开放。采一朵，送给我小小的姑娘……”琴声、歌声伴着泪花飞。

“妈妈，知道我为什么非要教您学弹琴吗？我将以另一种方式陪伴您。您弹琴的时候，飞出来的每一个音符都是我。所以，您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微信对话框的这句话定格在女儿去世前的一天。女儿已经离开她整整一个月了。

她关紧窗户，踩下钢琴的弱音踏板，轻轻弹起了《萱草花》，月亮爬上西窗，透过玻璃窗温柔地看着她。有歌声从星空从苍穹传来“遥远的天之涯，萱草花开放。每一朵，可是我牵挂的模样。让它开遍我等着你回家的路上，好像我，从不曾离开你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