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君
我的祖屋是客家典型的岭南风格,祖屋分上中下堂,左右偏堂,大门前照例是一块坪地,接着是绿波荡漾的池塘。
迈过祖屋漆得灰黑的高高门槛,满屋的陈年旧事和被光照亮的尘灰恍如穿越了古老的时空,祖屋最上面的是祖堂,中间的神台上摆满了祖宗的牌位,从祖堂后面的木楼梯上去还有一层阁楼,阁楼的木窗扶栏上积满了经年的尘垢,破旧的窗纸苍凉了尘封的岁月。阁楼是孩子喜欢躲藏玩闹的地方,把阁楼的楼梯踩得咯吱咯吱地响,围着阁楼里堆放的杂什木器瓦罐跑上爬下,腐旧的木屑和灰尘掉了一地,常常招来村里长辈的呵骂。
上中下堂隔着的是青苔斑驳的天井,晴空万里时,触手可及的一束阳光,从透亮的天井投射下来,亮堂堂地暖,风吹着云朵从屋檐乌瓦之上飘过,如时光从头顶流逝。儿时,总想伸手抓住阳光的影子把光束剪断成截,可是一缩手,手心里只剩一缕时光的苍凉。遇上梅雨季节,看着雨水从高高的四方天井直流而下,四角青瓦屋檐上如珠链的水流坠入天井,老屋中央恍如竖起一堵晶莹剔透的瀑布。那时总会搬张小竹凳,坐在祖堂下方中央,仰望着高而深的天井瀑布,静静聆听和冥想着渺渺茫茫大雨后是怎么一个世界。
“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每到夏天,蝉鸣声里湿热的空气弥漫着收割后泥土和稻谷的味道。孩童赶着成群结队的鸭子下去刚收割完的田里,然后光着脚丫在田地上追逐打闹着,又或是躺在屋前禾坪上堆积着的稻草垛头上,透过头顶苦楝树叶间流淌的阳光看大片云飞过,大地忽明忽暗宛如飞逝的童年。
夕阳西下,屋顶上的炊烟在晚风中缓缓升起、飘散。老人靠坐在老屋门槛上打着瞌睡,或是坐在青石台阶上叼着明明灭灭的烟斗,脚下卧着的老黄狗惬意地摇着尾巴,几只老母鸡带着一窝刚出生的小鸡悠闲地在泥土里觅食。屋顶上晕染黄昏的云霞好像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一切平凡得安逸宁静。
“去晚斜阳染翠岗,炊烟袅袅绕村庄。”到了晚上,祖屋门前就热闹起来了,家家户户老幼大小洗去一身的泥土和汗渍,搬出椅子竹榻,摇着蒲扇来到祖屋门前的坪地上,男人卷起一筒烟叶唠嗑着耕种,妇女则拉扯着家常。这时最开心的是孩童,兜里塞满了零食追逐着昏暗的路灯又或是皎洁的月光一起玩耍,不时有邻家的猫轻轻跳过月光,倏忽于暗淡的夜色里,惊醒埋在大人怀里瞌睡的孩童。旁边屋墙根下几朵零碎的野花被遗忘在夜风里,它们就这样蛰伏在幽暗的光线里盛开、凋零。
时光定格在老屋的岁月里光影倒流,仿佛一切凝滞不前,静默凝固在记忆一刹那的片段里。
光阴匆匆,后来老屋里的人一点一点逐家搬了出去,夕阳下老屋愈发荒凉。屋堂上的横梁织满了蛛网,透过天井的夕阳倒映着斑驳岁月,脚下是层层的尘埃,残墙败瓦。凉透脚板的青石巷子深处,疯长了青苔的天井,上堂尘封的阁楼里,还有那高高灰黑的门槛,处处荒烟锁闭,了无生气,时光如同荒原。
电光石火间,记忆里的光影像洪水般奔腾而来,如一帧帧黑白电影胶片,画面依旧定格在祖屋尘封的片段里,生生使我经常梦起老屋的那段记忆岁月……
谁记得旧老屋?复见斑驳墙;谁踏上青石巷?寻至过往的地方。谁记得旧老屋?犹记屋角檐;谁踏上青石巷?一曲老歌轻吟唱。
惊梦三十年,梦里花落知多少。旋律里没有了老屋的袅袅炊烟、蛙声虫鸣;没有了窗前的那片月光,没有了晚归的佝偻身影和母亲唤儿的呼喊。一阵风过,那些云起,那些日落,那些烟火人间,仿佛时间在这里停下了脚步,记忆深处浮现的光影与此刻重叠交织。晨暮起落依旧,风还是从屋顶的灰瓦上掠过,岁月还是静好,凝望,却未再踏足,转身,自此再无故乡。
只是记忆中一闪而过的光阴里不再年轻的面庞提醒着我:你说的天涯很近,吟鞭东指可到达;可远方的风是那么远,月圆之时,良人未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