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祥
岳母郑秋萍是客家山歌剧的一代名伶,只是她当年的风采早已成如烟旧事,如果说你看过她演的戏,那恭喜——你也是老人了。
岳父去世后,岳母一直深居简出,不问世事,恬淡清欢。有一次,她的画家老友凭印记给她画了一幅中年肖像,画中题字:“当年秋雨觅萍踪,客乡姑嫂说惊鸿。”她的膝下儿孙皆说言过其实,岳母默不作声,宛若事不关己,而我却深信不疑。由于历史条件局限,岳母的演艺生涯没有留下一点音像资料,连剧照都很少,但她在山歌剧舞台上的光彩,我是如雷贯耳的。
一
有一年我回老家过春节,顺道去拜见了我中学时期的一位老恩师,闲聊起我的岳母是郑秋萍时,他突然瞪大双眼问 :“郑秋萍?!”紧接着又很关切地问 :“你爱人长得像她吗?”
我老婆其实长得更像我岳父,可我迟疑了片刻,因虚荣心作祟,还是厚起脸皮说 :“像。”
“那就好,那就好!” 老恩师甚是欣慰,为我高兴。
“郑秋萍不得了呀!”随着一声感叹,老恩师说书般地打开了话匣子:“我第一次看她演的山歌剧是《海防线上》,她刚登台亮相,便惊艳了全场,扮演的是‘哑女’,一直没开口说话,全靠眼神和肢体表达,台下观众啧啧称奇,不料高潮戏她突然开腔,一曲穿云裂石的咏叹调,顿时引爆了雷鸣般的掌声。散场后,兴致盎然的观众们都在预测:‘明晚的《江姐》,肯定由郑秋萍主演。’当年反对‘三名三高’,海报不宣传个人,观众看戏想知道谁主演,只能靠猜测,不过,这次大家猜对了,主演江姐的果然是郑秋萍,三天的票,转眼就卖光了……”
老恩师是作家,文艺天才,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能得到他的称赞,绝对是很光荣的事,可当我兴冲冲向岳母转达完老恩师的回忆和赞赏后,她却云淡风轻地说 :“不奇怪,当年演《螺丝姑娘》的时候,有很多戏迷连看了几十场, 剧团走到哪,他们就跟到哪。”
虽然我也不太能理解,那年月的人不是穷吗?哪来那么多闲钱和闲工夫可为一出戏、一个角如此痴狂!但我还是选择了相信,因为我还亲耳听过一位山歌剧前辈说过一段有关岳母的逸事——
《螺丝姑娘》到惠阳地区巡演,有位县委宣传部长观看后对岳母大加赞赏,次日,便跑到当地的山歌剧团,要求团领导立下军令状:“就以郑秋萍为标准,马上招人,三年内,必须培养出像她一样优秀的演员来。”当年的领导对文艺人才如此重视,该敬佩,但他的做法确实有点不讲理。军令状是否生效我不知道,但山歌剧成立专业剧团至今有六十五年了,像岳母那样声、色、艺“无斑点”的演员,依然是凤毛麟角。
二
岳母12岁考入梅县艺术学校,在校期间,被派到福建漳州京剧团接受戏曲基本功的严格训练,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她奉命回出生地参与筹建蕉岭山歌剧团,是该团名副其实的开团元老、台柱子,也是早期山歌剧队伍中罕见的科班出身的演员。
客家人管那种一辈子不挪窝的人叫“死田螺”,岳母的代表作是《螺丝姑娘》,也许“螺神附体”,她这一生真的活成了“死田螺”,虽有过诸多机会,但她始终没有离开蕉岭、离开山歌剧,算是与山歌剧彻底杠上了,是彻头彻尾活在舞台上的戏痴。怀我老婆时,胎儿已六个月了,她依然不管不顾勒紧腰带登台演少女,幸好我老婆命大。
岳母在舞台上光彩照人,岳父是幕后主弦、她的得力助手,生活中,她着实低能,岳父是她的“全职保姆”。论样貌,岳父其实与她挺不般配的,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曾笑问她为何会嫁给我岳父。她想了想,很无厘头地说 :“你爸会游泳。”其实我知道,她是崇拜他有才,岳父出身书香世家,四个哥哥都是功成名就的高级知识分子,而他却心甘情愿当了一生的“护花使者”。
岳母晚年很少跟我们提及当年的鲜花和掌声,炫耀最多的是她在舞台上演过好几千场戏,从未忘一句词,从未说错一个字。这事乍听简单,但要真正做到简直是天方夜谭,如果没有虔诚的敬畏心,几千场,几十年,不出半点差错,不可思议。山歌剧是新兴剧种,表演没多少积淀,她在舞台上的许多表现手法是从戏曲电影中学来的,是从画报上琢磨出来的,她在舞台上的每一场表演都是有差别的,因为她总是对自己的上一场不太满意。早年山歌剧的编导普遍文化程度不高,导演最怕给她排戏,因为她有太多的“为什么”,要是不给她充足的心理依据,谁当导演也别想在舞台上调动她。
她出道早,成名也早,十七八岁就已经是吸粉无数的名角了,平心而论,一个县级团的池塘是很难养住她这条“大锦鲤”的,可她偏偏就在蕉岭山城守了一辈子,地区的山歌剧团很想要她,并趁全省汇演之机,将她先借调来担纲主演,谁知她因完全处理不了新环境复杂的人际关系,大赛在即,突然倒仓,落下了声带小结的毛病。1965 年冬,广东省歌舞剧团正式调她,她乘车路过梅州城区时,恰好碰见地区文化局正在筹拍山歌剧电影《彩虹》,导演一眼就相中了她,并希望她留下来担纲主演。她放下了“熊掌”,选择了“鱼”,谁知“鱼”又溜了,没等电影开机,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开始了,电影拍摄流产了,山歌剧错失了一次火遍全国的绝佳机会,岳母也错失了一次成为“山歌剧严凤英”的机遇,多少人为之扼腕叹息,而当年的她却丝毫没感失落,反倒像千斤大石从心头掉了下来,又愉快地回到了她熟悉的蕉岭山歌剧团去了。
三
回到了岳父身边,岳母傻乎乎地以为从此就可过上安稳日子了,谁知转眼她就被打成“黑帮”,被游街,被批斗……我曾好奇地问她:“那段日子,您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依旧云淡风轻地说:“没什么,有人想不开,自杀了,我太年轻,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总觉得跟自己在舞台上演戏也差不多。有人挨打了,可我没有,群众都在暗中保护我。”上天还是公平的,岳母因演戏招了灾,却因戏演得好而避了祸。后来,岳母和岳父被赶到乡下,实实在在当了回农民,学会了耕田种地,砍柴割草,迅速成了一把农家好手。原以为从此要扎根农村了,谁料剧团缺了顶梁柱,举步维艰,没有郑秋萍,观众不买票,能怎么办,只得火急火燎将夫妻俩召回剧团“戴罪立功”。
回归山歌剧舞台,对岳母而言,就是莫大的满足,她本就是为戏而生的人。纵使挺憋屈, 可人生拒绝重来,她把一个大青衣最美好的光华都献给了蕉岭山歌剧团,而如今她为之奋斗大半生的剧团也早已名存实亡了。郑秋萍,成了老人们梦回青春时的一个传说。
耄耋之年的岳母对当今梨园行的冷暖从不关心,兴也罢,亡也罢,俨然成了局外人。当然,有时撩动了她尘封的记忆,依稀还能看见些许艺术家的激情,有一件事她说过几次——有一年地区汇演,组织上叫她与广东汉剧院的老戏骨张权昌老师搭班演《智斗》,她说:“终归是老话讲得有理:州是州,县是县,鸡公鸭嫲都大一半。与高手过招,确实过瘾,眼神一对上,你会顿觉热血奔涌,忘情投入……”她本就是只凤凰,虽然在笼子里待久了,但偶尔望见蓝天飞过的大雁,还是有展翅翱翔的欲望的。
尽管她是观众心中不老的“螺丝姑娘”,但一辈子都没拿过什么像样的大奖,也没评上职称,问她对自己的演艺人生有无遗憾,她却毫不迟疑地说 :“有,没演过一出原创的代表性剧目,多年来,叫座的戏都是移植的,剧团原创的戏观众都不喜欢。”说来也是造化弄人,剧作家罗锐曾老师当年就是蕉岭山歌剧团的编剧,他如今是山歌剧种当之无愧的一座丰碑。他虽与岳母同岁,但编剧创作的黄金期通常是在中年,当罗老师的代表作《虹桥风流案》问世之时, 剧团已破落不堪,无力支撑一台大戏了,而激情燃尽的岳母也已心灰意冷地调离了剧团……本是两束耀眼的光,就这样擦肩而过,这应该是山歌剧历史上的一大憾事!
四
作为山歌剧后人,多年来,我一直都在替岳母惋惜,抱怨她宝珠蒙尘,可今年发生的一些事让我彻底释然了。我和战友们创作的山歌剧《等郎妹》《林风眠》连续公演,场场爆满,座无虚席,在梅州城区刮起了一阵久违了的山歌剧风。从业数十载,第一次因拿不出票而得罪许多人,观众的赞赏不由得让我生发出一种 “此生值了”的感觉,不过转念一想,眼前这光景与岳母当年的那种万人空巷的盛况相比,算个什么呀!我纵能拿出一担金杯银杯,也没有资格与坐拥万千口碑的岳母谈经论道呀!只能从心底默默地说一声:“向前辈山歌剧人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