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杰福
日落时分,白天转向的节点到了。此时的太阳像一个即将就寝的老人,慢慢移动身体,一寸一寸地挪到群山背后。忽然间,又仿佛余情未了,晚霞变得光亮一些,像某人突然记起未完的事情,拧亮灯火,拍打记事本上面的灰尘,慢慢翻阅,直至不知不觉中过了些模糊时间,光亮陷入黑夜才安然入睡。
在石龙寨山上,目送太阳的身影,一直消失在苍穹之角,眼前就会有涌上来的夜色,浓郁又深厚地裹住我的全身。夜色是这穿不透的纱帐,身边黑黑的群山像古人头上的帽翅,一翘一翘地挑起茫茫夜空。我记得驻留桃花源的陶渊明,学着匠人的样子,使用巷巾——也就是他们头上的帽翅,过滤新出的白酒,以使其净、以求其纯。现在,山下小镇的夜被群山过滤得多么纯净!
一阵山风吹来,带来黑夜的消息和冬夜的寒意,让我知道尽管这一天比较寒冷,但也舒缓地过去了。冬天最后一个节气大寒,正在以一分一秒的煎熬和日复一日的寒冷,维系它最后的庄重和尊严。每吹过一次寒风,我都仿佛经历了一次冬去和春来。
听说大畲坳又现雪影诗意,同宗锡权叔还以《风雪大畲坳》为题拍摄了精美照片,把它的微距直观地感性地呈现在世人面前。可惜我人微事杂,竟无暇前往。遥远的事情只能忽略。事实是,许多事情活在书中。诗经作品《国风·邶风·泉水》写道:“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驾言出游,以写我忧。”这篇诗文把一个出嫁女子望水思乡、把盏忧乡、意欲返乡的情思和神态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那一步三回头的想念和从此天涯陌路的惆怅,都刻画在故乡的一抹斜阳之上了。
远远的大畲坳蹲踞在风雪里,像一个古老的童话,我无法揣摩雪落大畲坳的寓意和内核。还是看看近处吧。石龙寨山下的大柘镇如此接近,近到仿佛一伸手就够得着山下高高的楼房房顶。那浓密的一团团灯光,就是一个个楼盘在夜里发光。住户点亮了窗户,用灯光代替了炊烟,像某个极具现代性、又现实主义小说的开头。只不过,现代人的黄昏从此少了炊烟与晚风较量的风景,年少时的炊烟只能硬生生地活在梦里。
看不见黑夜里大自然的较劲,但我能真切地看到人与自然的较量,还有较量之后的相携共生。浏览“平远发布”,我惊喜地发现,昔日随处可见,甚至是不待见的梅菜干、茶树菇、老姜糖等几十种农产品,一跃成为“平远优品”。得益于农村匠人的精心付出,这些看似平常的农村事物,如今郑重其事地闪亮出场,走出农村地界,走出多彩平远,甚至走向更远的地方。古老的秘密一旦发掘出来,就会迸发无穷的魅力而惊艳世人。这真是让人感慨的好消息。在这些土产品、特色农作物的背后,我往往忽略了农人的汗水、匠人的思索。他们汗水凝结和苦苦思考的地方,就是出新出彩的秘诀。百年平远中,被时间所忽略的事情太多了。人们只记得振奋人心的琳琅满目,只记得个性十足的农村风情,只记得温暖人心的民生故事。
从石龙寨回到城镇中间,平远大道次第点亮灯火,照亮我回家的路。这些熟悉的道路没有忘记我,我也忘不掉它们。它们就像刻在我身体里的血管,时常在心上缠绕,从心出发,又重新回到心里。“德国王维”赫尔曼·黑塞在《彼得·卡蒙晋德》中写道:“每年一到冬天结束时,炎风就发出深沉的呼啸声而来。听到那种轰轰的风声,会使阿尔卑斯山一带的人害怕得浑身发抖,使身在异国的游子,勾起令人心碎的乡愁。”我的家乡就在城镇外边。然而这里这么近,那么美,我实在无法产生隔世般的乡愁。
但是只要在夜里,就会像黑塞说的那样:刚上床躺下,那久违的山峦、森林、树木,那久违的人,突然浮现脑海。黑塞写下这些作品时,才27岁。我比他痴长了一些年岁,却无法参透应命运指定要我参悟的许多事情。
许多日子过去了,许多年月过去了,纵是岁月如流,戏院岗仍然车水马龙,平城南路依然熙熙攘攘。它们无一不向路人和来人示意着小小县城才有的和谐与秩序。这个安静的夜晚,在新时代加持下,老车站的记忆被夜色蜷缩成一团黑影,平远这座小城愈发从容、纯粹、通透。时光长河中,她就像一滴淡淡的水,于不经意中吸引着人们。我选择在历史的一角,看她额头上的动人微光,看她融合相知的经济脉搏,看来回走动的乡邻和出行的市民一起掀开片片恰到好处和细水长流的光阴,看得我终是无法言语,只能默默地体会、享受。
冬天正在消失,春天向我们走来。呵!岁月如流,而天地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