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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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版:读书
2024年1月5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从《生死场》看方言映照的 时代图景

□朝 颜

方言,又称土话。的确,它饱蘸着泥土的气味,那味儿,只要一冲出口,便暴露了一个人的出身和来处。作为一种口头语言,方言贯穿着人们的生活日常,在960万平方公里的中国大地上,其表现形式可谓五花八门、林林总总。京腔的,川味的,吴侬软语的,还有客家话、闽南语、粤语等。正所谓“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乡音里浓缩着地域文化的独特表达。

话说回来,如今全国通用的普通话,其实也曾是方言之一种。通读中国古今文学作品,会发现,方言一直是在场的。作为文学创作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方言是体现地域精神、地域内涵最有效、最重要的手段。一个作家,无论怎样熟练地运用普通话,仍会不自觉地将口语形诸笔端,不经意间便烙上了方言的痕迹。从某种意义上说,方言恰恰是构建文学作品独特魅力的一道法门。

阅读萧红的小说《生死场》,便很容易被其中不经意流露的方言带入东北农村,带入那个悲怆而凄惨的时代。作为萧红早期创作的一个巅峰,这部作品在鲁迅先生的力荐下得以发表,很快奠定了萧红抗日作家的地位。胡风在《生死场》读后记中专门提及文中的方言,他说:“有的是由于被采用的方言,但多数却只是因为对于修辞的锤炼不够。”可见这部小说方言味道甚浓。然而作为一个地道的南方人,我在阅读之中却并没有如胡风所言的违和感。那些土味的表达,反倒显得极其形象,读来亲切自然,使从未到过东北的我也能想象出一幅东北农村的鲜活画面。

譬如她写到“麦场、窖子、石滚、炕角、窗纸、筐篮、胰子”,写到“河沟、乱岗子、棺材铺、屯子里”,写到“井上汲水的桶子,搅酱缸的耙子,喂猪的槽子,掘菜的刀子,掘坑的铲子”……那些东北农村的日常事物与场所,散发着语言的光芒,将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活脱脱地呈现在眼前,在对我构成了陌生化的阅读体验之时,使我跟随她的文字,进入那个地域,体味那样一种质朴、辛劳又粗劣的生活。

农民们的生活,是和牲畜、土地相依相伴的。故而,小说中一次次出现“马勒带,马槽子,小狗生出来,山羊嘴上的粘沫,山羊垂下它的胡子,大猪带着成群的小猪喳喳地跑过”“田间的浅苗湛着青色”“你踏碎了俺了白菜”这样的词句,土味十足的表述,是作家在细微观察生活之后获得的经验。其间,许多动词的使用也颇具方言特色,如“绞上水桶”“走漏消息”“使他去抢”“跌在山根的大树干上”“感到羞辱一般的荡着头”,读来准确又生动,于不动声色中融入了对故土的情感,建立了独属于自己的文学地理坐标。

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东北这片土地曾经遭受过无比残酷的蹂躏。整部小说用情感丰沛的笔调,细致地描摹着东北农民贫苦无告的生活,到处是“乱坟岗子,坍落的房屋,污没着鞋子的道路”。严酷的生存条件,不堪的社会环境,使他们连最基本的温饱都得不到满足,以至人人麻木不仁、暴躁冷酷,糊糊涂涂地生,乱七八糟地死。正如童谣中所唱:“秋夜长,秋风凉,谁家的孩儿没有娘,谁家的孩儿没有娘……月亮满西窗。”

小说中的人物,许多都没有正经名字,有的只是一个简单的称谓或外号。“罗圈腿、麻面婆、二里半、老王婆、冯丫头”……堪称一种带着血泪的幽默。他们总是活得不如意,总是无奈地发泄着怨恨或愤怒的情绪,于是骂人的方言便充斥了通篇,比如“混账、败家鬼、吵家鬼、该死的、懒老婆”……在这里,死亡的发生如此频繁如此悲惨,备受丈夫折磨的月英孤独无望地死去,成业亲手摔死了才一个月的小金枝……活命都成了奢侈的时代,临盆的女人不被丈夫关爱,人的死亡变得微不足道,人的愤怒和暴戾被激发,最终受伤害的,总归是身边的人。萧红驾轻就熟地描述着男人、女人、孩子、动物的悲苦遭际,将那块灾难深重的黑土地上一个个痛苦的家庭刻画得淋漓尽致、入骨入血。

胡适在《〈海上花列传〉序》中写道:“方言的文学所以可贵,正因为方言最能表现人的神理”。的确,在《生死场》的最后,农民们在日寇铁蹄的践踏下实在活不下去了,民族意识和反抗情绪渐渐苏醒过来。是故,我们在小说中会读到“镰刀会、红胡子”,也会读到“老毛子、日本子、洋鬼子”这样的方言表述,那是他们对侵略者浸透着仇恨的称呼。其间,饱含着农民内心的痛恨、恐惧,也携带着无可奈何的意味。小说还写到“枪子”,写起义的人,每人走到那枪口前就跪倒下去盟誓:“若是心不诚,天杀我,枪杀我,枪子是有灵有圣有眼睛的啊。”被亡国之恨激发的斗志,在这裹着方言的盟誓中,于每个人的胸膛里激荡着。正如小说中时常出现的一句话:“有什么法子呢?”反抗,也许是最后的法子。

现实生活中,我对东北方言的熟悉,首先来自影视作品、相声小品。我所亲见的东北人不多,但不知为何,我挺喜欢听他们满口的东北话:“咋地,你瞅我,大姐,那疙瘩,忽悠,虎了吧唧……”风趣又幽默,有着大开大合的爽朗大气之感。然而萧红的《生死场》,却呈现了完全不同的一种情状。前者欢喜,后者悲怆。我在想,难道此时的东北方言与彼时完全不同吗?定然不是的。也许,使人产生这不同之感的,不是方言,而是时代。

此时是傍晚,我搁下笔,如小说中所言,“阳光比正午钝了些”。所幸,那些含有丰富文化价值的词汇,仍在方言中鲜活着,在文学作品中抵达着普通话无法抵达的微妙、准确而又迷人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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