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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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版:客家
2023年12月30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南明举人廖衷赤
耆老名士 心怀故国

▲梅江区城北镇黄留村世綵堂
▲黄留村世綵堂内的牌匾
▲《粤东诗海》内有关廖衷赤的诗歌记载
▲《光绪嘉应州志》中有关廖衷赤的记载
▲修西岩序

●梁 威

在中国历史上,每当朝代鼎革之际,士绅们面对新旧政权时,往往心怀矛盾。作为深受儒家忠君思想影响的读书人,改换门庭在他们眼里并不光彩,但是要“舍生取义”,誓死追随“旧主”,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其实对于普通的士绅和民众来说,一般的改朝换代最多不过是换个“东家”而已,不过对于少数民族入主中原的宋元、明清之际,在深受夷夏之防影响的国人眼里,改换门庭是很难被容忍的。

其实,相对于在朝堂和地方上的风云人物,大多数普通读书人并无改变时局之力,他们即便是心怀故国,但也不得不做起了一个普通的新朝顺民。生活在明末清初梅州地区的南明举人廖衷赤就是其中之一,在“不明不清”的年代,他断了功名之路,只能留心地方公益事业,以诗酒自娱。

器量淹雅 名闻乡里

据《梅江区梅县廖氏源流》记载,廖衷赤,家名应超,字荩孟。他的先祖居住在程乡县石窟都招福乡,在黄沙村乌土溪一带生活(今蕉岭县三圳镇和新铺镇一带),他的祖父廖子亮于明朝万历年间(约1610年)迁居程乡县大塘面(今梅县区城东镇石月村)。明朝万历末年(约1619年),廖衷赤由大塘面迁至黄塘(今梅江区城北镇黄留村)开基,生有三子。其去世后,与妻子姚氏合葬于今梅江区城北镇显坑。

关于廖衷赤的生平记载,编撰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的《程乡县志》(刘志)亦有简短的传记:

廖衷赤,字荩孟,世居城西门外。以《诗经》中乙酉乡试十一名,值鼎革,不准与会试。食贫力学,诗酒自娱。其文章淹雅立就,邑中著作多出其手。性和易,不形喜愠,三尺童子咸乐近之,然不可干以私也。邑令王仕云雅重其人,比之陈大丘云。甲寅之变,群小嫉其正直,设计窘辱。郁郁成疾,不数年而终。所著有《诗经讲章》《五园集》等书,未受梓。子若孙能世其学,为邑庠有名,庶几竞其未逮之志焉。

这段话的大意是廖衷赤世居城西门外,曾以《诗经》中乙酉(1645)乡试十一名,但正值明清鼎革之际,不准参加会试。他食贫力学、诗酒自娱、文章淹雅、性情和易,喜怒不形于色,儿童都喜欢与他亲近,但他从不为自己谋取私利。康熙年间担任程乡县令的王仕云对他十分敬重,把他比作东汉名士陈寔。康熙甲寅年(1674)发生了三藩之乱,一群小人嫉妒他的正直,设计羞辱他,导致他没几年就郁郁而终。廖衷赤著有《诗经讲章》《五园集》等书,但没有付梓出版,他的子孙有考中秀才的,或能实现他未能达到的人生志向。

而明亡之前中举的潮州府举人李楩、李士长、陈衍虞虽然在明亡后淡于仕进,但被清廷召唤参与了1654年的会试。廖衷赤反倒在无奈中保持了遗民的本色。

由于廖衷赤在梅州历史上算不上一位非常知名的人物,所以文献中对他的记载不多,仅散见于地方志和一些诗文集之中,《胜朝粤东遗民录》《明季潮州忠逸传》《明末广东抗清诗人评传》作了些转引介绍,就连他的生卒年都不清楚。对于廖衷赤的生卒年,《程乡县志》无记载,《梅江区梅县廖氏源流》则存在着两个前后矛盾的记载,一说他生于明万历丁亥年(1587),是明万历壬子(1612年)举人;二说他生于明万历辛亥年(1611),这两个年份相差了足足24年,且族谱中没有他卒年的记载。在《程乡县志》中,记载他在甲寅(1674)之变后没几年就郁郁而终,所以可以推算出他的卒年要晚于1674年,大概就在1676年—1679年之间。

如果他生于明万历丁亥年(1587),那他去世年龄大概在90岁,这个年龄对于古人来说非常长寿。按照这一说法,王仕云在康熙七年(1668)开始担任程乡县令时,廖衷赤时年81岁,王仕云对他十分敬重,把他比作东汉名士陈寔。陈寔出身卑微,读书刻苦,为政修德清静,受世人敬重。另外陈寔生于104年,卒于187年,与廖衷赤类似,都很长寿。但《梅江区梅县廖氏源流》在这个说法之后又记载廖衷赤是明万历壬子(1612年)举人,这则与其中举事实年份相差甚远。该书中另一个说法是廖衷赤生于明万历辛亥年(1611),那他的卒年大概在65岁,比较符合古人的寿命长度,但这与族谱记载廖衷赤在明朝万历末年(约1619年)由大塘面迁至黄塘开基的说法存在矛盾。试想一个不满十岁的稚童,如何作某地的开基始祖?不过,县志中又说他“世居城西门外”,说明廖衷赤的父辈或者祖父辈已经居住在西门外(黄塘)了,不然如何叫做世居?这样说来,也有可能是因为开基的年份或者开基的人物记载有误。带着这些问题,我们前往了廖衷赤在黄塘的故居世綵堂,发现世綵堂敬奉的开基祖牌位是廖衷赤。世綵堂内还有几副对联,其一为:“承先代缔造六十年,思创业维艰,愿将孝友恢先德;垂后昆规模千百载,念守成不易,喜有诗书启后贤。”其二为:“积阴德以贻子孙,为可继也;行孝义而恪祖考,勿替引之。”其三为:“我守我业,下嘉种,培良田,我业留以贻子孙;吾爱吾庐,由礼门,居安宅,吾庐不独贮妻儿。”这些对联表达了屋主对子孙后代的教诲和期盼,希望他们能够继承祖德、读书明理、诗书传家。除此之外,祖居内没有发现其他有用的线索。所以只得姑且置之弗论,以待方家指正。

不明不清 群小难容

《程乡县志》中较为简短含糊的记录,使人产生了几个疑问。一是廖衷赤中举后,为何朝廷不让其参加会试?二是群小为何要嫉妒羞辱他,致使他郁郁而终?

关于廖衷赤的中举时间,在志书中有多种说法,在康熙《程乡县志》他的传记中,记载他“以《诗经》中乙酉乡试十一名”,乙酉即1645年。而在《程乡县志卷之二·规制志·坊表》章节里,却有如下记载:

元魁接武坊,在儒学外门右,旧贤关坊址。崇祯十年,知县陈燕翼鼎建,康熙十年知县王仕云重建,为明己酉科解元戊辰科会魁李士淳、丁酉科经魁侯谨度、丁酉科熊端蒙、丁酉科邓维坤、戊午科曾一唯、戊午科陈可钰、戊午科邓维翰、甲子科翁耆石、丁卯科丘陵、庚午科梁思诚、癸酉科肖墱、丙子科解元叶著、己卯科李楩、己卯科张琚、壬午科叶家俊、廖衷赤。国朝甲午科侯作霖、丁酉科梁奇定、丙午科解元游定海、丙午科林肇煃、己酉科邓之麟、己酉科许钟英、壬子科侯敬授立。

从这个记载中可知,在儒学外门右,有一座在崇祯十年由知县陈燕翼兴建、康熙十年知县王仕云重建的元魁接武坊,其中有记载廖衷赤为壬午科举人,即1642年。

另外,在县志中记载举人名单的《程乡县志卷之六·人物志·科目表·乡科》中,没有廖衷赤的名字。康熙年的县志中之所以出现空白,是因为当时的修志者不承认他的举人身份,有意遗漏删除。这个说法在后来的光绪《嘉应州志》中有解释,在光绪《嘉应州志·卷二十》中,有“廖衷赤,有传,隆武伪号举人”的记载。在光绪《嘉应州志·人物》中,有“案:葛志刘志廖衷赤隆武乙酉举人,而刘志科目表又削而不载”的记录。

廖衷赤生活的时代正值明清易代之际。公元1644年,李自成率领农民起义军攻破北京,崇祯皇帝自缢于煤山,明朝灭亡。李自成在北京建立大顺政权后,率大军兵临山海关,但却在一片石之战中被清军与明总兵吴三桂的联军击败,随后一路败亡,清军也顺势入关,自此天下大乱。在南方地区,各地残余明朝势力相继扶持了弘光、隆武和永历等政权,以图复明。清顺治二年(1645)四月,弘光帝朱由崧被俘。同年闰六月,唐王朱聿键在郑鸿逵、郑芝龙、黄道周等人拥立下,于福州称帝,改年号为“隆武”。隆武帝继位后励精图治,为了拉拢天下士子和培养自己的执政班底,在时局艰难之际,隆武帝仍决定开科取士,并于隆武二年(1646,丙戌年)六月在福建举行了乡试。按照明朝制度,每逢子、午、卯、酉之年八月,在各直省举办乡试,由于此次乡试是补行上年乙酉科乡试,所以仍称乙酉科,廖衷赤的举人身份就是这次乡试中考取的。

本来中举是一件能够光宗耀祖的大好事,但可惜生逢乱世,好景不长,在此次乡试后几个月,清兵南下,郑芝龙率部降清,福建隆武政权覆灭。不过此时的清朝势力并没有完全控制闽粤地区,这些地方处于明清势力拉锯反复之中,如活跃于金厦之间的郑成功的部队,在永历三年(1649)改奉永历为正朔,并在永历四年收复过潮州府,此时程乡县也处于其部的实际控制之下。但是随着时局不断变化,清朝势力愈发强大,1664年(康熙三年)3月,郑经放弃闽南沿海各岛,全面撤兵退守台、澎。

清朝统治的逐渐稳定,使廖衷赤的隆武朝举人身份显得越发尴尬。不单单是廖衷赤,据《南明隆武朝福京乡试考论》一文的说法,乙酉科乡试举人的姓名爵里、生平行迹等,往往不详。一方面是适逢明清易代、不明不清时期,档案文献保留不佳;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该科举人很多都参加了抗清活动,如冯澄世、李茂春等,深触清朝统治者的忌讳,所以不得载诸地方志。如康熙《莆田县志》称:“福建有丙戌乡试,莆田中式三十一人。依《八闽通志》,不敢开列。”所以当朝政府不让廖衷赤参加会试也显得顺理成章了。

好在廖衷赤遇到了赏识敬重他的县令王仕云。王仕云在康熙七年(1668)至康熙十三年(1674)担任程乡县令,此时的程乡县因为兵燹战乱,城池多处崩塌,官署文庙破败不堪。王世云在任期间带头捐俸,组织修复了城池、官署、文庙、城隍庙、曾芳忠孝祠等建筑,兴建七贤祠、望杏坊表等,对梅州地区文教事业发展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因而在梅州士人中享有崇高的威望。也可能正是这个原因,王仕云在康熙十年(1671)重建元魁接武坊时,在坊表上记录了廖衷赤的名字,承认廖衷赤的举人身份,而别人对此也不敢有所异议,只是王县令隐晦地把他的中举时间从乙酉科改成了壬午科(1642)。另外在廖衷赤的故居世綵堂内,有两块新建的牌匾,一块写着“乡进士”的牌匾上,有 “明德崇四年己卯年(1639)廖荩孟”的落款,另一块写着“举人”的牌匾上,有“明崇祯十五壬午年(1642)廖荩孟”的落款。稍加考证,前者应为“清崇德”,后者应为“明崇祯”才对。这两块牌匾虽然有讹误,但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在那个“不明不清”时代,文献记录容易出现疏漏或是被人有意无意修改的情况。另外这也不是孤例,除廖衷赤外,他的同科举人镇平林丹九也在康熙《镇平县志》被移花接木记录作“壬午科举人”。还有程乡(后分割属籍镇平)人汤应龙,其在《程乡县志》中记录为壬午科举人,而在康熙《镇平县志》中亦记录其为壬午科举人,也属于同一种情况。

廖衷赤作为士绅的一员,参加了一些社会活动。除上文中他与其他士绅合立“元魁接武坊”外,据县志记载,他还首倡修建城南渡,同合乡置田租八石二斗三升。在崇祯十一年《祥云庵义置佛座碑记》中,也有廖衷赤捐资的记录。同时一向生性正直的他,不合时宜,可能遭到了某些人的忌恨。1673年底,打着反清复明旗号的“三藩之乱”爆发,1674年,王仕云离任程乡县令。这个时候拥有隆武朝举人的身份的廖衷赤的处境,就变得十分微妙了,加上一直庇护他的县令大人的离任,一些小人就开始趁机设计窘辱他,致使廖衷赤郁郁成疾,不数年而终。

心怀故国 寄情诗文

廖衷赤留存下来的诗文并不多,散见于《程乡县志》《粤东诗海》《梅水汇灵集》《梅水诗传》等,其所著的《诗经讲章》《五园集》等书,没有付梓出版,所以没有流传下来。

在《程乡县志》中,有廖衷赤所作的《曾王二公合祠记》。曾即曾芳,是五代时期的程乡县令,其时瘴疫流行,他以大囊盛药置井中,民汲水饮之而愈,后人名其井为“曾井”。王即王仕云,其时离任程乡县令后,程乡县的绅士里民感怀他,于是把他与曾芳一起合祠祭拜。在文中,廖衷赤夸赞王仕云:“以学术经济卓兴吏治,李泉李衡,所在有声。及令程署埔,皆不期年而民治、文教蒸蒸蔚起。虽元城化暴,昌黎训顽,不过是也。公改令程乡计七年,所事治民安,异政上闻。”“今以曾公浚其源,王公畅其流。旁达四溢,润泽九州,行矣。”廖衷赤把王仕云的功绩与曾芳、刘元城,韩愈相类比,表达了他对这位县令大人的敬仰和怀念。

在清末民初人管又新(幼惺)所编著的《宜俗新编》中,有一篇署名为廖衷赤的《修西岩序》,文中前有阴那山的描述,后有:“余宦游十余载,以国难归里……”句,似不符合廖衷赤的人生经历,倒是与李士淳的经历非常吻合,很可能是编者张冠李戴了。因为清初李士淳、李楩父子均曾在高西岩驻足,与牧原和尚何南凤往来密切。据近人彭精一、曾举直记录,在民国年间亲睹西岩尚有李楩所书留下的碑记。但这也不排除西岩碑记中列有廖衷赤的名字,间接佐证廖衷赤与李士淳、李楩有交往,参与维修西岩寺的活动。

可能是因为敏感身份的原因,现存下来的廖诗,多为悲今怀古、咏史感怆之作,内容都比较隐讳,其中几无透露任何个人信息和行迹。《胜朝粤东遗民录》说他的诗“所为诗多感怆之音,”并说《悲今昔》一诗是廖因“时桂王不能中兴,衷赤深为寄慨,故诗云然”。该诗中有“江山旧苍郁,极目尚可睹。江山虽如故,周京已禾黍”等句;在《清明感怀》中,有“迂怀难近俗,古道不宜今”“不堪回首望,泪滴故乡心”等句,体现其心怀故国的黍离之悲。其实就连廖衷赤的名字,可能也有这一层深意。廖衷赤家名应超,衷赤应该是他后来所取之名,衷赤即赤诚之心的意思。廖衷赤字荩孟,荩的本意是一种可以制作染料和造纸的草。同时,荩通“进”,有进用之意,后引申为忠诚,如荩臣(忠臣)、荩言(忠言)、荩谋(竭忠尽善的谋略)等,“荩”与其名字“衷赤”相呼应。孟大概是指其在家中排行老大(孟仲叔季),这也与族谱记载廖衷赤在兄弟四人中居长相符合。

廖诗中还有他对自身遭遇的感叹和对前途的迷茫,如《冬夜客中》中,有“栖栖无所事,岁月已蹉跎。世事尚如此,吾身将若何?”之句;《泊舟江楼》中,有“何堪霜与雪,重廹病兼愁。自悔蹉跎久,终年在客舟。”之句。此外其诗还有《老人行》《古风》《塞上曲》《古别离》《宫词》等,表达了对悲苦和离别的感叹。

作为一名前朝士子,面对才华无法施展的现实,饱受宵小打压的遭遇,只得把对故国的思念和生不逢时的愤慨化入诗中,真是“相逢鸿雁尽哀鸣,故园旧事空相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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