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桂贤

“走盏”是客家方言、广州方言和四川方言共有的词语，含义在各方言中有些相同，也有些不同，用法各有特色。本文阐述“走盏”“无走盏”的含义，比较其在各方言中的用法以及探寻其来源。

“走盏”有如下几项含义：一、走样、偏离或偏差；二、指松动或通融，即松动标准或通融做法；三、指物体的松动、偏移；四、指松动、有余地，即时间、资金等方面的使用松动，空间使用上有余地；五、“无走盏”还可以指肯定的推断，即表示确定无疑、不会有变或板上钉钉。这是三种方言综合的含义，但无一方言能够包含全部含义。

探讨“走盏”的来源，我们先从“盏”说起。

盏，从戋，从皿，本义是浅而小的器具。盏形似浅碗，如酒盏、茶盏、灯盏。旧时的酒盏、茶盏，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酒杯、茶杯。后来也有“碗盏”一词，“碗盏”更是泛指各种饮食器具。元·无名氏《争报恩》第三折：“我问他讨粥钱，一个钱不曾与我，粥又吃了，连碗盏都打破了。”

汉语里有一些由“盏”组成的词语，如推杯换盏、传杯弄盏、传杯送盏等，但不见“走盏”一词；而在南方的一些方言里，“走盏”用得频繁，尤其是其否定式“无走盏”“不得走盏”或“没得走盏”。

“走盏”应是盏器生产、验收的行话，原指产品有点走样，偏离验收标准。“走盏”的原义与“走样”近义（两者的区别在下文“六”中叙述）。下面举例分析各方言中“走盏”的含义与用法。为了通俗起见，例句中会使用一些方言用字，如冇（无、不、没）、唔（不）、个（的）、嘅（的）等。

一、客家方言“走盏”的含义与用法

（一）“走盏”指走样、偏离或偏差。制盏时，瓷泥在转轮带动下不断旋转，被拉坯成型。盏坯晾干后再经多个工序处理，最终烧制成盏。制盏的操作千篇一律，就像“复制”一样，熟练制盏工所制的产品个个都看似一个样。“无走盏”就是指没有走样和偏差，产品完全符合标准。可见，“走盏”就是指走样、偏离或偏差。

客家人把制作糕饼的模子称作“粄印”，比如月光糕（月饼）印、菊花糕印、清明粄印等。客家方言歇后语云：“粄印子印出来个（的）——无走盏”。这正说明“盏”就像是从模子中出来的一样。当然，后来碗碟一类的陶瓷产品都是脱模而出的，这可以算是“复制”了。

例1：那种齿轮精度高，手工加工制作肯定会走盏。（走样、偏离）

例2：他是新手，就是叫他照着样子来做，结果都会走盏。（走样、偏离）

例3：两子爷（父子俩）外形一模一样，真系冇走盏。（走样、偏离）

例4：这个年糕的味道还是与小时候吃的一样，冇滴走盏。（走样、偏离）

例5：他说的话传来传去走盏十分大。（偏离、偏差）

四川方言“走盏”的用法与客家方言相同，但否定式“冇走盏”多作“没得走盏”。广州方言的“走盏”无此用法。

（二）“走盏”指松动或通融。若盏器的验收标准放宽，把原本“走盏”（超出标准范围）的产品权当合格，那就等于松动了标准；反过来说，“不得走盏”“不可以走盏”就是标准必须严格执行，不得松动；或者是说，做法不得通融，也就是没有回旋余地。可见，“走盏”就是指松动或通融。实际上，这里的“走盏”并未脱离“走样、偏离或偏差”的基本含义，只是在这些含义上的引申和扩展应用。

例6：上面政策怎样行，下面就得怎样做，冇得走盏。

例7：学功夫（武功）就得按师傅教的一招一式来练，冇得走盏。

这里的否定式“冇得走盏”（口语常也作“冇好走盏”）是用于“偏离”或“不符合规定”的事尚未发生的情形，即未然的情形。广州方言、四川方言的“走盏”用法与客家方言相同。

（三）“走盏”指物体的松动、偏移。“走盏”原是“走样、偏离”的意思，后来便泛指了，可以指物体的松动、偏移。

例8：挂牌匾时，一端钉钉子牌匾还会走盏，另一端再钉钉子便稳固了。（松动、偏移）

四川方言的“走盏”的用法也相同，而广州方言无此用法。

二、广州方言“走盏”的含义与用法

（一）“走盏”指松动或通融。若放松标准或降低规定要求，那就是指松动标准或通融做法。广州方言“走盏”的这一含义与客家方言相同。上举例6~7“走盏”的用法同样适用于广州方言。另外，广州方言“走盏”的用法比较特别，除了用于未然（“偏离”或“不符合规定”的事未发生）情形外，还可用于已然（已发生）的情形，即用于寻求通融。

例9：这件事有冇得走盏？（这件事有无通融的可能？）

例10：今次你就有得走盏，下次就没咁好彩。（这次就还有通融，下次就没那么好运了。）

上举两例的“走盏”都是指通融。可以看出，行为人已做出不符合规定的事，是在寻求通融。广州方言把“走盏”用于已然的情形，而客家方言、四川方言无此用法。

（二）“走盏”指松动、有余地，即时间、资金等方面的使用松动，空间使用上有余地。“走盏”就是标准松动。标准松动的范围就是松动空间，或称作余地、走盏位。若松动范围以松动值来表示，那么“走盏”与“松动值”之间的关系可以用下列等式来表达：

走盏（松动标准）=原标准值+松动值

与标准松动类似，“走盏”尚用于表示空间、时间或资金使用上的松动或有余地。简要来说，“走盏”就是松动；“冇得走盏”就是没得松动或没有余地。“走盏”常用于递进关系的条件语句中，其否定式“冇得走盏” 常用于转折关系的条件语句中。

例11：十点半开会，现在才八点半，还有这么长的时间走盏，先去周围逛逛。（松动）

例12：我知道今天要交房租了，但我手头确实紧，你就再给我三几日时间走盏好么?（松动）

例13：股市行情不明，风险较大，建议一半资金入市，留一半资金走盏。（松动）

例14：工资不能月月用光，留返少少，有得走盏。（松动使用）

例15：瓷砖通常要多买一两箱，损耗大时有得走盏。（松动使用）

例16：这个位置要留空一点，搬东西可以走盏。（有余地）

例17：话唔好讲死，唔系（否则）冇得走盏。（有余地）

上举例11~17是广州方言“走盏”的用法，而客家方言、四川方言的“走盏”无此用法。

三、四川方言“走盏”的含义与用法

四川方言“走盏”的含义一是指偏离、偏差；二是指松动或通融；三是指物体的松动、偏移。前面例1~8客家方言“走盏”的含义、用法与四川方言相同。这里再举些例子：

例18：疫情防控要求高风险小区的人居家隔离，这确实麻烦，但走盏不得！

例19：就是天塌下来了，这项任务也要完成，绝对不能有任何走盏。

例20：说一不二，好像他的猫价是中央文件上规定的，丝毫不能走盏！

例21：房东发信息来说，诚心租房的话价格可以走盏。

上举例句18~21中的“走盏不得”“不能有任何走盏”“丝毫不能走盏”在客家方言里用“冇得走盏”代替也成立。

四、“无走盏”的特殊用法

（一）客家方言的“无走盏”

1. “无走盏”指不会松动、不会偏移，或表示固定下来。“走盏”指标准的松动、偏离，后来便泛指了，也指物体的松动、偏移；反过来说，“无走盏”就是指不会松动、不会偏移，或表示固定下来。

例22：墙上的木板只钉一个钉子还会晃动，两端都钉钉子就冇走盏。

例23：这个刀鞘是原配的，刀插进去就冇走盏。

例24：旧式家具是用卯榫衔接的，根本不用钉子或螺丝，榫头插入去就冇走盏，十分稳固。

2. “无走盏”指肯定的推断，也就是确定无疑、不会有变或板上钉钉的意思。“无走盏”的这一含义实际上并未脱离“固定下来”的基本含义。

例25：综合得分排名小李第一，看来小李当科长的事就冇走盏了。

例26：进入决赛的队员都是我们班的，冠军将是我们班的，冇走盏啦！

例27：肇事现场受伤者指责小李违规，但小李拒不承认，后经交警调取录像分析，小李被认定违规的事就冇走盏了。

（二）广州方言的“无走盏”

广州方言的“无走盏”也可以指肯定的推断，也就是确定无疑、不会有变或板上钉钉的意思。不过，不同的词典对“无（冇）走盏”却有不一样的解释。

例28：呢件事实冇走盏。

译：这件事一定要这样做。（郑定欧《香港粤语词典》 ）

译：这件事一定有把握。（饶秉才、欧阳觉亚、周无忌《广州话词典》）

两部词典都列同样的例句，却对“冇走盏”作出完全不同的解释，可见，这一例句存在歧义，因此这里有必要对“冇走盏”的含义进一步讨论。

《香港粤语词典》认为这里的“冇走盏”相当于“冇得走盏”，就是指没有回旋的余地；而《广州话词典》则把“冇走盏”解释为“有把握；十拿九稳”。不过，笔者认为，这个例句并不是完整的条件例句，因而会有歧义。我们再来看以下例句：

例29：你嘅条件咁好，当选系冇走盏嘅。

译：你的条件这么好，当选是十拿九稳了。（《广州话俗语词典》）

显然，这例句与前述客家方言“无走盏”含义中的例25是类似的。也就是表示确定无疑、不会有变或板上钉钉。据笔者了解，广州方言“冇走盏”（有把握；十拿九稳）的用法目前比较少见，因为在广州方言里，表示“有把握；十拿九稳”时更多的是使用“冇走鸡”。“冇走盏”的这一用法在广州方言里已经式微。笔者认为，广州方言这里“冇走盏”的含义也是指肯定的推断，即表示确定无疑、不会有变或板上钉钉。

五、对“走盏”以外各种写法的辨误

除“走盏”写法外，民间还常见“走趱”“走展”及其他各种写法，这里我们不妨对这些写法进行辨误。

（一）“走趱”。古书中有“走趱”一词，如明·周楫编纂的小说《西湖二集》卷三十曰：“其中事体腾挪走趱、藏头露尾、飞祸诈害、捉生替死。”

趱，《集韵》：“在坦切。音瓚。散走也。”这里“趱”读上声，多指催促、逼使。“趱”尚有挪移、腾挪的含义，如趱座、趱位、走趱。古时虽然有“走趱”一词，部分语义与当今民间用语的含义偶合，但不能概括方言“走盏”的各种含义。另外，“趱”字生僻，为书面语，可见，“走趱”不是真正的语源。

（二）“走展”。一些作品或书著都出现或收录“走展”词语，这里就从语音、语义两个方面来分析。

1.四川李劼人（1891—1962）的小说《大波》：“就是雷打在脑壳上，也不能走展一丝一毫。”

2.张维耿《客方言标准音词典》（2016）：“走展：走样。”

3. 王文虎、张一舟、周家筠《四川方言词典》（2018）：“走展（走揝）：变动、通融。”

广州方言“展”与“盏”读音不同，“展”读[ʧin]，“盏”读[ʧan]。可见，“走展”的说法在广州方言中不成立。客家方言“展”与“盏”读音有些地区相同，也有些地区不同。梅蕉平客家地区“展”与“盏”同音，都读为[tsan]（拼音记为zan），但保留舌叶音（方言拼音姑且记为翘舌音）的大丰兴华客家地区两者读音有别，“展”读为[ʧan]（zhan），“盏”读为[tsan]（zan）。可见，“走展”的说法在客家方言中也不成立。

（三）其他。一些报刊、书著和网络上还常见到“走辗”“走栈”或“走揝”的写法。“辗”与“展”类同，这里不赘；“栈”“揝”在客家方言、广州方言里读音或声调不符，含义也不通。

综上所述，“走趱”“走展”“走辗” “走栈”“走揝”的写法无论是读音上，还是含义上都无合理的解释。

六、“走盏”与“走样”的区别

“走盏”中的“走”是失去原样的意思，正如走样、走形、走调中的“走”。“走盏”有一义项是指走样，但真正盏器验收时所说的“走盏”还是与走样有别。

“走盏”是验收指标超出限度，产品不合标准；若通融些，放松验收标准，允许一些偏差，便是可以“走盏”（偏离），但无论如何放松，偏差也不能任意大，偏差大了便完全走样；所以，“走盏”是有限度的，而“走样”可以没有限度；这便是“走盏”与“走样”的区别。

七、方言比较总结

通过比较客家（梅州）、广州和四川的方言，可以找到“走盏”相同的义项——松动或通融。客家方言与四川方言“走盏”的用法几乎相同。

四川方言“走盏”的叫法应是来自客家方言，因为旧时就有众多“湖广填四川”的客家人迁入四川，时至今日，四川方言仍有不少客家方言的成分。《四川方言词典》收载的一些词语与梅州客家方言的意义仍然几乎一致，如记认（记号、特征）、没搞（无希望）、脷子（猪舌）、闹热（热闹）、饿痨（嘴馋）、走草（牲畜发情、交配）、争（缺、差）、在早（以前、旧时）、转来（回来）、转去（回去），等等。

各种方言都有一些词义复杂、容易混淆的用语，这些用语的来源问题往往令人困惑。方言词语、熟语只有把来源弄清，把其本来面目揭示出来，才能完整、准确地解释出其含义。

“走盏”用语的流行，反映了岭南地区很早就盛产陶瓷，并且制定盏器的标准规范了。

注：感谢广州方言和四川方言代表人对“走盏”含义及例句的讨论。方言代表人对本文有贡献。广州方言代表人——潘志成，男，57岁，广州市人，居广州；四川方言代表人——刘传夫，男，38岁，四川富顺人，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