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夜
一
六月将变脸绝活耍得炉火纯青。前一秒晴天万里,下一秒黑云翻墨。闪电炸雷轮番登台,飞沙走石相拥而舞。瘦削的他,望一眼雨幕,拐进一个街角。几个小电驴闭着似睡非睡的眼,停在便利店门口休憩。他推开门,眼光落在柜台摆放着的雨伞上。长的,短的,花的,素的,规规矩矩地排成几列恭迎主顾。
“有天堂伞吗?”
“有的,看,这些都是——”店家极其耐心。
他拿起其中一把,撑开,像鱼一般滑进雨幕。雨色茫茫,小小的伞面笼住一方天蓝。他将手伸出伞外,一阵凉意袭过,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赶紧将自己整个缩在这片蓝中。
二
接过那套淡蓝色的衣服,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在管教员后面。房门“哐”的一声关上了,就像关上了整个世界的门。
屋里很小很暗,唯一的窗户高高在上,几根粗铁将它切割成十几个小长方形。一盆一盅,一椅一床,仅此而已。看到这一切,他的心沉到了海底。他早就习惯了被簇拥,习惯了把手背在身后,习惯了审视周围的一切。
“今天,我们以铁的手腕扫除了黑恶势力及其‘保护伞’……”那个人掷地有声的话,通过一大群记者的话筒,钻进每一双高高竖起的耳朵,也钻进他那个嗡嗡作响的脑袋里。他留意到,法院门前的石狮子显得特别严肃,X市的阳光格外刺眼,裸露的手臂也开始发烫。要是此刻头上有把伞——黑的,或是白的,都行!他可以得到一片阴凉……
三
他笑,他哭——这里的每一秒,都堪比一个世纪。他仿佛一眼就看到了生命的尽头,于是开始绝食。他坚信,闭眼的那一刻便是天堂。警官来了,他不说话;管教员来了,他背过身。直到哭哭啼啼的女儿过来,他才坐起来。
那天风很大,女儿坐在对面,额前的头发和她一样慌乱,低垂的眉眼里蕴着疲惫和无奈。他没想到,自己百般呵护的公主,竟比他还要憔悴。女儿告诉他,那个千挑万选的女婿,一听到他出事,立马就写了离婚协议书;妈妈也变得神思恍惚,骑车出去买菜还摔了。
他心如刀绞,悔恨交加。从那以后,他不再绝食。警官念:“请出列!”他应得特别干脆。管教员告诉他,以后和其他人一起制作天堂伞。成家后,他没进过厨房没拖过地,更别说做针线活。可现在,他做得很用心。第一次给骨架缝线时,他捏着针,屏着气,紧盯着针孔,费了好大的工夫才穿好线。他小心翼翼,但还是伤了手,渗出的红像极了伞面的碎花。但他忍着。八小时过去了,他仍不愿意停下。只因管教员说过,多一把天堂伞,就多一分希望。
他的希望越攒越多。那天,铁栅栏里有两人互不相让,开始只是推搡,后来变成拳脚相加,紧接着,更多的人蠢蠢欲动。他拼命拉开两具胶着的身体,拦在中间:“别打啊!”直到风波平定,他才发现,自己的牙被磕掉了几颗,头皮也撕下来一小块。
疼,但值得,因为他终于攒够了提前出去的希望。
四
女儿的工作单位就在一百米处——今天是他出来的日子,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想给她一个惊喜。
雨还在下。地上绽开朵朵晶莹剔透的水花,街上也多了五彩缤纷的花儿。它们像浮在小河里的落英,高高低低地涌动。他想起女儿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夏日,也是这样的雨天。宝贝女儿常常忘记带伞,每次都是他亲自去学校送。每次女儿都会仰着头说:“爸爸,伞歪了。”他也总是说:“没歪啊。”
有一次,女儿眨着眼睛问:“爸爸,要是过了很久你也没来送伞怎么办?”他想了想说:“那就跑快点,跑快点就不怕淋雨了。”其实,他哪里舍得让小公主淋雨?
“爸,你回来了?”看到他的那一刻,女儿泪眼婆娑。
“走,回家。”他将天堂伞移到女儿头顶——伞外是雨天,伞下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