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昆

老杨，名不详，是个“棒棒”。

“棒棒”是重庆人对人力挑夫的习惯称呼。重庆是个山城，有着无数的梯梯坎坎，应运而生了许多人力挑夫。一根梢头挂着尼龙绳的木棒就是吃饭家伙和职业标志，当地人叫他们“棒棒”。

老杨是个孤儿，被一对没有子女的夫妇收养。养父母除了几亩薄田和一座茅屋，啥也没有。父母去世后，老杨还是个光棍，快四十了才和一个女人结合，算是有了自己的家。之所以不说“结婚”，是因为他俩并没有领结婚证，你情我愿就住一起了。女人愿意跟他过，是因为一个人无力抚养亡夫留下的三个孩子。再后来老杨和女人也有了个女儿。他起早贪黑地忙活，一家人才勉强温饱。家乡太闭塞了，听说同乡去重庆当“棒棒”挣了钱，老杨跟女人说，你在家带好娃，我去重庆挣钱。

老杨去了重庆，没多久就寄回了钱。老杨干得很拼命，每年只春节回家一次。

第三年回家，老杨却发现家已经不是自己的家，女人也不是自己的女人了。

女人跟三十里外镇上一个做生意的男人结婚了。那个男人开了间粮油铺，在当时算有钱人了，只是身子有毛病，生不了娃。他愿意给老杨几万块钱，条件是女人和娃们都归他。

老杨虽笨，但不傻，人家才是合法夫妻，手里的棒棒攥出了汗，老杨咽下了这口气！女儿是说什么也不能给别人的！最后的结果：老杨要回了女儿，付出了所有积蓄，净身出户。

像是个长时间走在黑暗里的人，好容易发现了一丝亮光，突然脚下一滑，又跌回了更深的黑暗里，老杨一下沧桑了许多。看着稚嫩的闺女，老杨暗下决心要让她过上好日子。他把闺女寄养在亲戚家，回到重庆继续“棒棒”生涯。

那是经济快速发展的年代，大城市机会多。揽活的“棒棒”分“家棒棒”和“野棒棒”，前者有固定的地盘和很多老主顾，后者只能打游击，旱涝靠天。老杨力气大，态度好，价格公道，早就是“家棒棒”了。但是世界变化太快，山城日新月异，轻轨、地铁四通八达。老杨的脊背越来越弯，脚步越来越慢，山城的脚步却越来越快，好像在跟他对着干，老杨有点赶不上趟了。

身边的“棒棒”一年比一年少，剩下的几乎都是同龄人，甚至更大。活也越来越少，工价多年不变，尽管早出晚归，省吃俭用，能存下的钱也远远不及从前了。

在六十大寿前一年，女儿跟网恋的男友奉子成婚，老杨稀里糊涂做了老丈人。一家人在老家附近的镇上买了套贷款二十万的房子，女儿女婿想让老杨在家带孙子，老杨不同意，说自己还能干活，还能一起还房贷，不想待在家里。带孙子的任务于是交给了亲家母。女儿女婿去工厂上班，老杨不会别的，仍然回山城坚守老本行。

一天，老杨身体突然不适。同伴要送他上医院，他死活不肯，说医院没病也要把人看出病来。同伴拧不过，只好找了间小诊所。检查结果是高血压，诊所建议不要再干重活，要到大医院治疗。老杨叫诊所开了药，定时服用，每天照旧上街等活。

接下来的日子，高血压发作过几次。自从知道老杨有高血压，老主顾也不敢招呼他了，生怕在送货的路上出事。老杨知道除掉药费，挣不了几个钱了，但是一想到无所事事待在套房里的日子就害怕。尽管生意惨淡，依然将自己的“棒棒”生涯延续了近两年。

再后来，健康每况愈下。生平第一次，老杨进了医院。医院直接建议：回家休养，定时吃药，定时检查。

老杨的“棒棒”生涯彻底结束了。

其实老杨心里有一个愿望没有跟任何人讲，那就是老家的房子。自从跟“妻子”分开后，他很少回去住，不想看见那所破房子，看见心就堵。多年过去，如今释然了，毕竟是父母留下的，不能荒废了。

每当一个人时，老杨就会呆望着斜靠在角落里那根跟了自己二十多年的棒棒。恍惚间……渐渐地……棒棒飞起来了，老杨一挺身，棒棒落到肩膀上，一百多斤的担子如同几包棉花，老杨挑起就走，爬坡过坎步履如飞，耳边萦绕着老主顾们的招呼：等会帮我送涂料！有几包米面帮我送了……褂子兜天天鼓鼓囊囊的，老杨仿佛看到家乡的老房子由破砖瓦变成了琉璃瓦，由泥砖墙变成了水泥墙……十里八乡的幺妹都在打听他的情况……

那是老杨也是“棒棒”们的黄金年代，拥有一根“棒棒”就可以拥有一切梦想，一切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