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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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版:世相
2023年10月15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凉山与天门山

●郭若薇

我出生时,父亲已经31岁,我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我不清楚他整个青年时代的风华如何,也无从遥想起,因为他极少提及。父亲退休后,由于有了更多的空闲时间,所以常喜欢写写文章,并多以“丹阳道人”的笔名,发表于《汕头日报》。

所谓丹阳道人,是他的自我调侃,一则笑称自己是经常在丹阳庄(我家后来住在汕头的丹阳庄)小道上走来走去的老人;二则戏称自己当年作为铁道兵,在大小凉山里修筑铁路的岁月就像深山里修炼的道人一般。

我开始懂事时,他已渐渐步入中年,事业上趁着东风,正是大展身手、昂首阔步的大好时光。所以,我也从没问过他年轻时的生活经历,直至他退休。

有一天,父亲的大学同学给他送来了一本《山深深》的书,那是这位同学将自己年轻时的日记与书信集结而成的。父亲的这位同学是汕头人,他们俩在石家庄铁道兵学院毕业后分别去了两个不同的地方铺桥修路。而他的书命名为《山深深》,想来也是极为贴切的了。

父亲在他的书里发现了自己当年写的信,不由欣喜若狂,特意用黑水笔,在这页纸加了标识。虽说这位同窗只摘抄了一部分,却也给父亲带来了少有的快乐,瞬间重回了青春的激情岁月:

“从家乡潮州到凉山这里,一路上就已经觉得越来越近地球卫星的轨道。最近进行水平测量,发现这里的高度均在海拔一千米以上。和我们家乡相比,真有‘天壤之别’。我们现在住的地方,背靠高山,面临大河。东西南北不论哪个方向,都是‘山外有山’,无穷无尽的崇山峻岭和石家庄地区一望无际的大平原风光相比,真是别有风味。这一带交通十分不便,公路铁路都是弯弯曲曲,而且坡度很大,真是‘跃上凉山四百旋’。火车汽车走起路来都是那样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大摇大摆。特别是汽车,有时就得在巨大的危石下面通过,真是惊心动魄!这里是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有些当地村民体形怪异,大概与这里的水质有关,有一次我在工地边上的小溪里喝了几口凉水解渴,回来后听说这附近的寨子就是当年诸葛孔明七擒孟获之处。我真担心像《三国演义》中所说的那样,变成哑巴,幸好‘皇天保佑’,才得免于难。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喝凉水了。”

原来,印象中威严无比的父亲也曾这般年轻俏皮过!

记得我当时曾问过,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他对当年在大小凉山里的岁月,写过只言片语?甚至言谈间,也从不提及?这可不像是

一个写了如此多杂文和散文的人呀!他,沉吟瞬间,缓缓吐出了四个字:“不堪回首。”望着他鬓角的白发,我实在无法想象大小凉山里到底发生过什么,既然这么不愿回首,那就不问了吧。于是,我只知道父亲修过成昆线铁路,曾经去过西安附近,曾经去过大小凉山深山里,然后一概不知。

我是父亲回到潮州城工作后才出生的,母亲不曾去随军,一直在古城里侍奉婆母,白天工厂做工之余,晚上点煤油灯努力绣花挣钱,帮忙照顾父亲的幼弟幼妹(父亲的大姐分配在韶关工作,二弟留校在广州任教,三弟响应号召去海南下乡,家中只余老母亲与幼弟幼妹)。“青山叠叠,绿水悠悠,走不尽楚峡秦关”,父亲解甲归来后,母亲的日子这才开始轻松了好多。

我不知道,母亲在父亲离家万里的岁月是如何度过的,可有“昨夜闲塘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的感慨?又或者是“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的嗟叹?只知道长大后,见成家的叔叔和小姑都非常尊敬亲近母亲,便可知母亲对这个家族的辛劳付出是受到肯定的了。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都喜欢着一首诗,李白的《望天门山》:“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每每念及,总是会遥想那两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像极了天门一样,需仰望,需赞叹,尤其是在霞光的掩映之下。山峰被犹如巨斧的长江劈开后,就那样静静地矗立在两岸,相对无言,却又似乎欲言又止。

天门山在长江的中游,而凉山在长江的上游。总感觉,父亲就像是日边驶来的一片孤帆,缓缓航行在那青山相对而出的长江上。他,与我们的长久道别是在六年前的一个冬天里,那一年,他75岁。

这一走,云海缥缈间,不见孤帆,唯有天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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