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钜镇
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照相机还是稀罕物。没有多少人买得起照相机。人们照相，通常要到照相馆里去。那时候，在我的家乡丰顺县小胜镇，都还没有一家照相馆，人们照相，通常要到照相师傅家里去，或者由照相师傅上门服务。
一
小胜镇有好几个照相师傅。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中等身材的中年人，四十岁上下，胖乎乎的脸上，总是堆着微笑，给人一种亲切感。大家都称呼他少新叔。
少新叔的家，就在小镇的街道附近。在那条名叫黄泥塘的大街东边尽头处，穿过一条小巷，顺着山坡上的一条小路往下走，不远处便是少新叔的照相店。其实，这也是少新叔的家。房屋是普通的客家民居，只是大厅墙上挂着的一幅红色布幕，清楚地告诉到访的客人，你没有走错，这便是少新叔的照相店了。光线从天井穿透过来，散落在屋内的各个角落，显得柔和自然。这便是少新叔照相的光源。那时候照相，用的都是自然光。光线不好时，就得等待天气好转，等到光线合适时，才开机照相。
在儿时的记忆中，那时候的相机是一个大家伙，木箱子似的小盒子，用四只脚的架子支撑着，显得有些笨重。照相机上面，还蒙着厚厚的一块遮光布，垂落到地面。印象中，遮光布是双层的绒布，一面黑色，一面红色。照相机的镜头可以伸缩，摇一摇手把，镜头就伸了出来。照相时，照相师还要把头钻进遮光布里面去，调整焦距，调整光圈。
当这一切都准备好之后，照相师就会站在相机旁边，对照相的人说：“看着镜头，笑一笑，三、二、一！”当最后一个“一”字还没有说完，他的手就已经按下握在手中的那个黑色胶质气囊。那个气囊，就是照相机的快门。随着一声“好”，相机发出“咔嚓”声响，照相便是完成了。
拍摄单人大头照，或者诸如结婚照之类的证件照片，就用挂在墙上的红布做背景。如果是拍摄生活照，常常是用手绘布景做背景的，如天安门城楼，或者黄山迎客松之类。人们多喜欢用北京天安门做背景。照相的人，手扶着“金水桥”的栏杆，拍出来的照片，似模似样的，好像真的到了北京似的。一些人喜欢军装，拍的是军装照，显得英姿飒爽；还有一些美女，穿着裙子，撑着一把油纸伞，露出无限娇羞的模样。
照完相，接下来的工作便是冲洗照片。这是一门技术活，要用手工对底片进行水洗、显影、定影、晾干、放大，这需要在暗室里进行，经过好多个程序，最终才能得到一张照片。
二
和少新叔熟了，他便允许我进到他的照片冲洗房，观看他冲洗照片。黑房子一片昏暗，只有用红布包着的小手电筒，透出微弱的红光，让人能够判断房内各种器件和材料的位置。少新叔是经验丰富的照相师傅，熟练地操作着。曝了光照片，放入盛着药水的盘子里，可以隐约看到底片浸染在显影溶液里慢慢变化的过程。各种各样的照片，慢慢成形，然后，用木夹子夹着，挂在绳子上，像晾衣服似的。照片变得越来越清晰，让人觉得非常神奇。
我还经常看到少新叔走村过户给人照相。他身上背着大大的木箱子，里面装着照相机和背景布之类的东西。那时候，村庄之间还没有通公路，上门照相都只能步行前往。阳光下，豆粒大的汗珠不时从少新叔红彤彤的脸上滚落，让人感觉得到个中的艰辛。
那时候，照相最忙碌的时候，要数学生毕业时节，或遇村民家里有喜，如老人生日、婴儿满月之类的喜庆，都有可能请照相师傅上门照相，拍合家欢。
三
我家里至今还保留着一张我十个月时候拍的照片。赤裸着身体坐在一张藤椅上，嘴里露出天真的微笑。照片的下方，还写着一行文字：十个月的我。照片童趣盎然，看得出照相师傅拍照的功底。只是已经无法知道，是哪一个照相师傅照的了。
记得在初中二年级毕业的时候，少新叔来到学校拍集体照，毕业班的同学与学校的全体老师大合照。少新叔忙碌地指挥着大家排队，安排站位，然后钻到遮光布里面调焦距，调光圈，准备好一切，又出来逗引我们发笑，以拍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
拍完集体照，少新叔并没有直接回家，还会待在学校附近我同学家里，继续给大家拍各种样式的照片。同学们三五好友，自由组合，轮着让少新叔拍照。
这时候，背景就没有讲究了。当时，我们就用天井边上种着的几株甘蔗作背景。那时候拍照都是素颜，也没有做什么姿势，都是几个同学排成一排就开拍。
当年拍的照片，现在还保留着。那时候，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候，身体长得快，裤子就显得短了，脚露出一大截。现在看来，反倒觉得情趣盎然。如今的人看来，还可能以为是时尚装扮。这真实、自然而带着年代感的照片，记录着当时的纯真、欢乐与幸福，让看过的人心生温暖和感动。
毕业了，有些同学可能就辍学了，见面机会就少了，因此毕业就意味着分离。同学们心里都有一些难舍难分的情绪，于是大家都纷纷前来拍照，把照片作为礼物送给同学。小小照片上，还写上：“赠给某某同学留念”字样，稚嫩的字体，却写得工工整整。
当时，每个大队，都有小学附设初中。所以，少新叔便在各个村子间穿行。拍完这个大队，就到另一个大队。当然，拍照不限于学生，村里许多老人，也会纷纷来拍照留念。照片多数是单人头像照，放大成为标准照片。
来拍照的，还有村里那些年纪大些的哥哥姐姐们，他们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照片便成了他们寻找对象的工具。相亲之前，人们都会通过照片先作初步了解。家乡的相亲，叫“看细妹”。见面之前，很多人先看照片，有了初步意向，才确定是否约见面，这样效率就提高了。
所以，人们都希望照相师傅把照片拍好一点。照相时，人们总会诚惶诚恐地交代照相师傅：“少新叔，帮我拍好一点啊！”
“放心放心。”少新叔总是这样自信地回答。
少新叔的照相技术确实是让人放心的。他从事照相，时间很长，用心钻研，而又有天赋，所以，照片都拍得很好。特别是在给人拍照的同时，少新叔也会随性地拍下一些随意的照片，留下许多精彩之作，成为难得的历史影像。
四
到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国家实行改革开放，国外的各种照相机传入国内，尤其是许许多多的傻瓜相机，走入寻常百姓家。再后来，数码相机迅速兴起，尤其手机与照相功能的结合，照相功能成了手机的标配。这时候，乡村照相师傅就退出了历史舞台，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作为照相师傅的典型代表，少新叔听说在十多年前就离开了人世。但是，少新叔是幸运的，他以“照相师傅”的形象，活在了人们的记忆之中。而他的作品，也在不经意间，将一个个普通家庭的历史，通过照片的形式被保存下来，成为今天人们了解家乡历史，了解家乡传统的最珍贵、最真实、最接地气的影像资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