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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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版:客家
2023年8月10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深况复味 笺短情长
——从林风眠的一则短信谈起
林风眠致李丹妮贺卡短信
齐白石赠林风眠画
1950年林风眠五十岁生日与学生们在一起。
本文作者在北京拜访裘沙先生(右)

□徐宗帅

尘生:

我十六日晚到了北京,第二天到了颐和园去。二十年后的北京,初到时真认不出来了,看见了九十三岁的齐白石先生,他还很清楚记得二十多年前的事,当面画了一张画给我。中秋在北海公园看月亮,昨天重看见你们出生时的医院,一切都在变,我想到你时,感到你的生活太紧张,我愿你多休息,多看古代我们民族的遗产的东西。

祝你好!爸妈好。

风眠 九月

(据自中国青年出版社2014年出版《林风眠长短录》p231)

据李丹妮(尘生)的媳妇欧阳鹭英告诉笔者,这是一封写在贺卡上的短信。不到两百字的短信,信息量却不少,从中可以读出20世纪50年代初林风眠的心境与觉悟。这是林风眠离开杭州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避居上海之后,参加华东美术工作者协会的一次北京之行的活动。当时,可能是考虑到其历史地位,林风眠受邀赴北京出席全国第二届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时间是在1953年9月23日至10月6日。我们现在看,原信落款时间可能是在九月卅日(9月30日),但在《林风眠长短录》上,仅只写九月,没有注明日子,或可能是编者认为信中的字因模糊而难辨吧。

其时适逢中秋,又是国庆,又是文代会,又是贺卡,但林风眠在字里行间却没有躬逢其盛的兴奋,只字未提大会与国庆,似乎其状态是游离于盛会之外而自寻其所。他这一次上北京,好像全是怀古叙旧。去颐和园、北海公园和李丹妮以及女儿蒂娜出生的医院;另外一项重要的活动,就是拜访白石老人。白石老人见了这位已从校长位子上下来流落上海滩的老朋友,“他还清楚记得二十多年前的事”——林风眠就任北平国立艺专校长时,曾经三顾茅庐聘齐白石来校教授国画。情义依然,齐白石当场作画相赠,虽然画面简约点,但“老弟教”三字,不失敬重之意。毕竟是九十三岁的老人了,也算给足了林风眠面子。至于在北京时“初到时真认不出来了”与“一切都在变”,并没有多少雀跃之情,而是笔锋一转,“我想到你时,感到你的生活太紧张,我愿你多休息,多看古代我们民族遗产的东西”,有点与形势格格不入的情绪在里面。从这封短信,可以读出林风眠敏锐的政治嗅觉与高度的文化远见,“多看古代我们民族遗产的东西”,对“认不出来了”与“一切都在变”,显然是一种质疑,与梁思诚的保护北京古城的呼吁是如出一辙。在这点上,林风眠的确有我行我素,决不媚俗逢迎的傲骨。在这类家常性的书信中,最为朴素的文字,却包含着深邃的哲思,这就是林风眠的作派与功底。形成这种思想,固然有其历史积淀,但更与那几年的遭遇息息相关。

潘其鎏、金碧芬、陈积厚与裘伯浒(裘沙)等等学生,都是这段历史的见证人。特别是裘沙,作为无意之中伤害林风眠先生负疚沉重的学生,笔者不但读过他的忏悔回忆,而且还当面聆听了他的肺腑叙述。

先听林风眠的1971年6月25日《狱中陈述》:“1951年,我离开杭州到上海,因为身体不好,要求到上海去休养,学校同意我去。”“身体不好”自然是托词,不够深刻,于是又有了1971年8月13日的“陈述”,涉及思想:“结果领导这样搞,感到前途失望,自己就熟悉水墨画,为了逃避,就离开杭州到上海来了。”直至1988年,林风眠才向时任浙江美术学院院长萧峰和盘托出:“说实话,当时我担心批判我,因为我的画那时叫‘新派画’,属于该批判的资产阶级之列。我想与其挨批判,还不如早离开。”

林风眠心知肚明,这是政治,叙述得平和,但并不说明现实的平安。裘沙于2005年4月18日致同学金明玉的信,披露了整个事件全过程的来龙去脉:在裘沙作汇报土改收获的典型发言中,在某些老师的教唆下,林风眠搞的新派画提升为“反动的资产阶级艺术”,而又名之为帮助林风眠与一起搞新派画的同学提高认识。此发言稿还在校刊上套红推出,显然是发出了批判的信号。裘沙还写道:第二天陈积厚看到我一言不发,立即走开。潘其鎏掉头向地上狠狠地吐一口唾沫,喊一声“呸”!真有点像是文革的预演。根据当时的形势,裘沙也认为,林风眠及早离校,是较好的选择,而他自己也选择了离校北上。为此付出惨痛代价的是:他给新派画定性,竟使自己与恩师关系中断。作为一名知恩图报的学生,裘沙的内心之痛苦是可想而知的。

根据苏天赐的回忆,当时学校的情况更加严峻:“在1950年那一年,从批判我和吴大羽开始,解聘了吴大羽,接着送我去政治研究院,随后是逮捕丁天缺和另一名学生,几个教师轮番做裘沙的工作,施加压力,使他上台控诉林风眠对他艺术思想的毒害。”

对林风眠离杭赴沪,最后从自己亲手创建的杭州艺专离职出走,还有不同的声音。有人为主政者开脱,认为并没有这么严厉,是林风眠胆小怕事。但沈培(原名沈培金)的反思,却于另一角度作出了判断:五零年尾五一年初的镇反运动,老师丁天缺、同学严良被抓,美院校方借此敲山震虎,整肃“新派画小集团”大会,江丰疾言厉色地说:“什么新派画!新派画小集团一批人,在林风眠家里吃鸡。沈培金,鸡肉吃不着,啃鸡骨头。”此冤,五十六年矣。本人在此声明:从未去林先生家,从未与林先生言谈。画不好,跳舞又勿会,林先生不爱我。张怀江有眼,没培养我典型发言。我贪生怕死,出卖了潘其鎏,使他受苦。我是犹太。无人啐我,也是。遗恨终生。(《孤山一片云》沈培著,2014年出版)。关于“吃鸡”一事,劳诚烈曾亲聆周昌谷这样回忆:林先生离杭赴沪时,十分孤寂,他与马玉如前往帮助打理行李送行,还将剩下的一只鸡杀掉一起吃了。真是冤死沈培金了。正直坦荡的人忏悔,应该忏悔的人却没有吱声,而选择的只是粉饰与遗忘。

对林风眠过早的打压,使林风眠成为知识分子中的先知先觉者,这是因祸得福。在画家中,很少有人像他那样主动地寻找体制之外求生存,为自己换取个人的生养空间,虽然不能获取完全的自由,但至少比体制内的画家有更多的选择余地,可以摸索走自己的路。

在1953年的北京文代会上,裘沙先生遇见了恩师林风眠,但留下的是十分尴尬的一面。裘沙在《深沉的大海》中有这样的描写:“几年以后,我在一次全国文艺界端正文艺思想的大会上见到了林先生,已经不是我所熟知的那乐观而安详的林先生了。我立即从他沉默而冷峻的外貌中感到他内心的寂寞和孤独,这更增加了我内心的负疚和痛苦,上前去打了个招呼。”这也可以说是林风眠寄李丹妮贺卡的言外之意,一个十分客观的注脚。

几十年过去以后,谈起这些刻骨铭心的往事,裘沙先生更加怀念与老师林风眠在一起的日子,还向笔者念叨着林风眠五十大寿时,自己前往庆贺合影的痛失。当笔者从潘其鎏留存的遗物中,发现了两帧裘沙与同学们簇拥着林风眠的照片,扩印放大快递北京,裘沙先生收到后来电话,其真诚与激动之情的表露,令笔者动容。

1953年9月23日,徐悲鸿全天出席全国文代会并担任执行主席(王震编著《徐悲鸿年谱长编》,上海画报出版社,2006年12月第1版)。这时林风眠正坐在台下。26日晨,徐悲鸿先生病逝于北京医院,而林风眠这张短信卡片正写于这几天后。徐悲鸿曾在1950年的《光明日报》国庆节特刊上发表《一年来的感想》,其中写道:“解放以来,美术事业的蓬勃发展兴起,在我国美术史上开创一个新纪元,以前流行的形式主义和我国原有的陈腐恶劣的末流文人画,在新的文艺政策和方针下销声匿迹,不打自倒,这是我和一部分搞美术的朋友与之斗争了将近三十年,不能得到的成果,尤其使我感到兴奋的是当年推行形式主义的大本营——国立杭州艺专,现已改为中央美术学院杭州分院,一年以来,经过彻底改革,树立了正确的教学方针……”再也不是什么学术之争的“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已从学术、思想,一直到了政治,步步在提升。这或许才是林风眠避居上海的大背景——林风眠是明白人,只有这样才会找到生息的空间。

在20世纪的50年代初期,没有单位等于失去了经济来源,是十分恐慌的,林风眠自然也遇上相同的困扰。据潘其鎏讲,手头拮据时,他就曾帮老师变卖画册与唱片,添补家用。但更大的抗压能力,还是林风眠夫妇没有旧文人的迂腐,卖画与代人装帧书籍成了生存的经济支撑,为自己换取了自由空间。卖画,销售情况时好时坏,但还是可以为继,以画养画,成了林风眠比其他画家多条活路的“化缘人”。可以生存,又可以排除干扰,“为艺术战”的理想再也不是空中楼阁,而成了实实在在的每天日常,赢得了十五年的黄金艺术生涯,成就了中西融合创作的累累硕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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