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为攀
我幼时不爱说话,喜欢观察,观察家人,观察邻居,观察六畜,观察土地与粮食,假如后来我没有写作,或许这些观察就会像用筛子筛水,留不下任何痕迹。好在我十八岁的时候爱上了写作,这些观察就像一帧帧照片,永久留在了我的脑海,即便时光也无法揉皱和模糊它们。
经过最开始莽撞的尝试,我最终还是回到了我的文学源头——那块蜗牛壳一样大的地方。这是故事发生的地方,这里有我的五口之家和若干邻居:力大无穷的父亲和瘦弱多病的母亲,喜好社交的弟弟和时刻在忆往昔的奶奶,加上一个不爱说话的我。还有一些男主内女主外的邻居。这些家庭的构成形式正如本书的题目《偶合家庭》。
我把小时候的观察所得全放进了这本书里。我永远都忘不了我那个喜欢囤货的曾祖父,每当他感到高兴时,就会招手让我们这些小鬼跟在他屁股后头,随他进入他那个黑魆魆的房间,他不爱开灯,总觉得灯光会像只马蜂一样蜇他,所以我们只能借助从门外照进来的微光,看到这个近乎百岁的老人在我们面前撅着腚打开柜子,把里面发霉的冬瓜条或者九制陈皮分给我们吃。后来这一幕被我写进了《烟囱里掉进了一只仙鹤》,里面的原型就是我的曾祖父。
我对客家话没有什么感觉,并没有因为我是客家人就觉得客家话是世界上最好的语言,我反倒觉得方言过多——客家话也是方言之一,会增加沟通成本。每次我带妻子回家过年时,我的家人就会要求我教她客家话,可我都无动于衷。我说,语言不通才不会产生婆媳问题,现在我夹在母亲和妻子中间耳根清净,不用纠结落水先救谁这个难题,何乐而不为。可是我却在《南有嘉鱼》里首次尝试融合客家话,因为我发现有些客家话很鲜活,加入小说创作里会有很神奇的功效,不过可惜很多词汇无法用汉字形容,所以只能算是浅尝辄止。
我曾在一篇创作谈里把我的奶奶形容为“我的缪斯女神”。我的确有许多小说都是以我奶奶为原型,这本书里的《萤之光》和《祖母的昼与夜》就是此类小说。这两篇小说写了我奶奶晚年的两种形态,一种是不服输不认老,试图从后辈身上夺回话语权的刁蛮形象——行文至此,我似乎还能听见隔着千山万水,我奶奶在我耳边呼喊我回家的响声;另一种是晚年无人说话时的孤寂,她喜欢坐在墙根晒太阳,到了她这个年纪,太阳就等同于月亮,都会让她嗜睡——写到这里,我又一次见到了把墙壁当床睡的奶奶,我过去喊醒她,可却再也没听见她突然惊醒把手里的拐杖落到地上的声音。她不在了,已不在好几年了,因疫情,她的葬礼我没能参加。
有过乡村经验的人都免不了烤过地瓜和鸭子,烧烤看上去充满乡野奇趣,但要烤熟却很难,尤其是地瓜,往往外表烤焦了,里面还硬得像一块石头。烤鸭子的话,调味也是一个问题,味道淡了有腥味,味道重了喉咙受罪。在《既不对称,也不镶嵌的倒影》里,“烤”是作为悲伤的家庭生活的调剂品而存在的,家庭之苦,总要有别处的甜缓解,否则人生就太没“答萨”(客家话有趣的意思)。
我来北京很多年了,印象最深刻的是楼上楼下不是在争吵就是在装修,争吵和装修似乎是城市生活的必备品。装修是无趣且烦人的,是一种便利自己影响他人的扰民行为,但在争吵里却能听出很多故事。在《楼上楼下》里,我听到楼上有对夫妻在争吵,并随着他们争吵的进程判断他们的感情何时破裂,当然对争吵的原因也颇感兴趣。不过这种争吵一般都会在某个时刻戛然而止,两人又会恢复到如胶似漆。爱情的神秘就在于此,像南方喜欢变脸的气候,你永远都猜不透。
在北京生活很高压,匆匆忙忙的我曾设想过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父母离异,每周一三五跟父亲住,二四六又跟母亲住,当他好不容易习惯一个环境后,又要重新熟悉另一个环境。这种设想被我写进了《房间里的大象》,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潜意识作祟,让我把频繁搬家的无可奈何写进了这篇小说里。
有一天,我的父亲从福建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是老家的房屋漏水绽墙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当然不是因为高兴老屋要塌了,而是我在父亲的电话里见到了这样一幕:百兽在破屋里筑巢,白花在屋顶上开放,月光从墙壁的缝隙里乘虚而入。我的老屋成了一个动植物园。我迫不及待地挂断了我父亲的电话,决定在《星牖月光》里建造一座会扎满月光的房子——这篇小说后来以《灯芯草》之名发表。
每个少年在十八岁第一次出门远行时都充满困惑,他们对去哪里、要做什么其实并没有把握,所以我让《所有易碎的都将永垂不朽》的两个少年通过抛硬币决定去哪里。多年后,当这两个少年重逢时,这段抛硬币决定命运的一幕将会让他们的心久久难以平静——人生这枚硬币抛对抛不对都要继续往前走。
转眼又到了高考季,高考失利让人终生无法忘怀,失利本身还没有什么,就怕谁谁谁考得比你好,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失败都是对比出来的。我把十几年前高考失利感受放进了《蝴蝶效应》里,希望能借助小说释怀,不过心仍会在每年一次的高考新闻上痛一次。
这就是《偶合家庭》里十篇小说的大致情况,除了《楼上楼下》和《房间里的大象》,其余八篇均是围绕着乡村印象发散而成的小说。从这方面来说,我的文学视域非常狭窄,它只能辐射到一块巴掌大的乡村和若干熟悉的家人和邻居。我并不奢求自己的作品能起到“芥子纳须弥”的作用,只望他们能起到照相机的功能,当我老了,还能通过阅读它们想起自己最有滋味的一截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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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梅州市客家文学院签约作家林为攀的短篇小说集《偶合家庭》,由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该书由10个关于家庭和孩童的故事组成,是林为攀首部主打“家庭”的主题小说集。
《偶合家庭》围绕十个家庭展开写作,表达了作者对寻找生活里的光的追求。在书中,叙述了父子在停电的日子里联合寻找光、年迈的祖父和儿孙之间的纠葛、祖母与孙子和解、母子如何共同面对生活、两对夫妻的对比、落榜少年的心境变化、孤独老人的生活起居等十个生动有趣的故事。同时在本书中,作者还首次尝试融合客家话,利用鲜活有趣的客家词汇进行文学创作。知名作家迪安评价道:“林为攀的小说呈现着一种特别的瑰丽,有种夸张的鲜艳和毫无预兆的清冷。这种特质是他区别于他人的辨识度。他用散发着曼妙清香的藤蔓做成火把,在人性的幽暗处执着前进。火光照不亮前路,手中植物却化为洁净的灰烬,他的叙述就是存在着这样纤细的悲剧感。”著名作家马原在“名家推荐”语里亦写道:“林为攀的小说拥有强烈的自我,他以赤子之心追忆过去。这是一次远距离的回望,美好的记忆里有着深沉的悲哀。”
据了解,林为攀是福建上杭人,现居北京,90后青年作家。其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大家》《青年文学》《福建文学》等期刊。出版有长篇小说《追随他的记忆》《万物春生》《梧桐栖龙》和小说集《当一朵云撞见一张纸》《驯小说的人》《偶合家庭》等。(梁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