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育兰

“人事空怀古，烟霞此独存。”这是青年女作家魏微新著《烟霞里》的文前辅文，引自唐代文人王质的《金谷园花发怀古》，全文多次提及烟霞，想来，世间之人皆是一抹霞光，沉浮于无边无垠的天空中。

1970年腊月的李庄，田庄呱呱坠地，一家人围着她说说笑笑。孙月华让丈夫田家明买只老母鸡补身子，丈夫向母亲借钱，母亲却说：“没钱，就是有也不借！”月子里，这只老母鸡到底没吃成，婆媳自此生出嫌隙。全书的感情基调大抵已定，灰色中携带温情，遗憾中蕴藏无常。40余万字的长篇自田庄出生写起，以编年体的形式，时间、经历双线结合，记录了一个普通人从1970年至2011年琐屑的、斑斓的，时代、光阴落在她身上的点滴。把一个女人的成长经历与40年来时代发展的重要事件起伏交织在一起，实现了虚构与非虚构两种文学气质的完美对撞，完成了个人与历史的直接对话，给文学处理记忆提供了新的尝试路径和样本。

借用主人公田庄的生命视角，自双眼观看世界起，就装满母亲为了一份口粮勤劳忙碌的身影，看到家人为争城市户口而颜面尽失的蝇营狗苟；有父母在黄昏并肩散步的岁月静好，也有琐碎日常的恶语相向，还有夹在祖孙之爱与母女亲情两相厌恶诋毁的拉扯与撕裂。在这样的原生家庭成长起来的田庄，她的爱敏感脆弱内敛深沉，得到的爱和温暖进心窝子，也受伤至骨髓里。面对家人和世界既矛盾又迷茫，一方面讨厌排斥着家庭里的庸俗与市侩，另一方面也心疼父母的艰辛操劳，气到极致是痛心疾首的控诉谩骂，决绝离去，却又因为爱的羁绊折返回来毫无保留地付出。为此，幼时反抗母亲，心疼父亲，体贴祖辈，维护弟妹，极力挣脱母权的束缚获得自由，长大后远走他乡定居广州，却至死未走出家庭的“负累”。她的每一次回家，都变成了一种警醒：故乡，是回不去了。但仍然要回。同样的命题也给到县城里的父母：儿女，长大了是留不住的。但仍然要留。揭开了原生家庭的代代纠葛，又未给出解困的钥匙。

读至第四卷，1995-2008年，陡然发现这本书离我如此之近，“深圳街头到处都是人。宣传车、高音喇叭震天吼。队伍越排越长，好比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天是1992年8月7日，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但是队伍还算有序，一股紧张的气氛弥漫在空中，令大家既浮躁又规矩。”看到这个年份的时候，心里一惊，理论上，这一天是我的生日。这一期间的田庄是少有的热情洋溢，考上了中山大学的研究生，她心情澎湃，为务实淳朴、宠辱不惊的广州心生迷恋，不吝啬赞美之词赞颂着这座城市。剩下的生命时光里，田庄的心门始终是关上的，敏于思钝于行，看淡一切功名利禄，连恋爱结婚都是克制、稀里糊涂的。对待家庭看似暴力冷漠，却最是善良心软，以一己之力支撑着日渐腐败堕落的家，为父母兄弟的愚蠢买单，耗干了心力，怎一个苦字了得，最后以生命的戛然而止得以解脱。也不无可能是一种逃避。

掩卷长叹，“时代笼罩着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背后都有大历史。”方寸之间自有尘烟，人的一生莫不是在与故乡、家庭作抗争，与来处对抗，方能争取去路，这个过程被概括为成长或独立，然而独立之后却又桎梏于新的家庭与故乡。诚然，田庄是我，也是大多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