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武

我小时候，村里出了一个“疯子”，据说那疯子读过大学，村里人都说他是读书读疯的。

至于疯的表现嘛，第一就是不肯出去工作，总是窝在家里写啊写啊写，画啊画啊画，不知画些什么东西——种田的人认为他疯；第二嘛，他总是念念有词，也不知念叨些什么——孩子们认为他疯；第三嘛，麻将扑克喝酒一概不会——村里喜欢赌博喝酒的人认为他疯；第四嘛，不结婚——长辈们认为他疯。那年代，我们山村不少人十六七岁就结婚了。疯子说：“疯了，疯了，这么小就结婚。”而疯子自己三十岁了还没有结婚，村里老人说：“疯了，疯了，这么老还不结婚。”

听说疯子也去相亲过，那时还没有人把他当疯子看，女方是小学代课老师，听说他读过大学，就同意相亲。不承想，疯子相亲的时候大谈高等数学，那小学老师就跟人说他是个疯子。丑名一出，再也没有女孩跟他相亲。我们山村最被人瞧不起的就是娶不上老婆的人。村里有个老人说：“不娶老婆，将来死了连个打火把、端香炉的人都没有，那得多凄凉啊。你看我们村的大林，有五兄

弟，他自己又有五个儿子，多风光啊……”

疯子沦落到如此地步，他父母羞愧得抬不起头来。疯子的父亲说；“我早就料到今日的不幸，这孩子从小就是一头倔驴，他一旦决定做什么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但是有人说疯子不是全疯，只是半疯，因为他跟外面还有联系，他的同学常来看他，来了就高谈阔论，周围的人都听不懂。在我看来，疯子就不疯，他从不骂人，更不打人，见到我们这些孩子总是笑眯眯的。

又有人说他越来越疯，有一回，邮差给他送来一封信和一本杂志，他竟然高兴得又哭又笑……疯子没有工作，父母没有手艺，于是越过越穷，父母不幸染病，没钱治疗，先后故去。疯子在守灵的时候，依然在写啊写啊写，画啊画啊画。村里人连连叹息：“疯子，疯子，不可救药，不可救药啊……”

父母故去后，疯子依然没有改变。半年后，有个亲戚来看他，找不到人，问问左邻右舍，大家才发现有一段时间没看到他了，估计是失踪了。

一个村里人说：“这样的人，多一个不如少一个。”

从此，很少人谈论疯子。山村的人依旧过着赌博喝酒砍树打杂工的生活，他们就这样活着，并快乐着……

十年后，我考上师范学院，村里有人说：“可不要又多了一个疯子啊。”爸气得要跟那人算账。

在大学上数学课，总觉得老师有点眼熟，可就是想不起哪里见过，下课后我去找老师，一问，天啊，竟然是我村的“疯子”……

周末，我去拜访他，师母——我们系里的英语老师——为我们冲茶。老师说：“我们村不少人，只知道赌博喝酒，他们简直疯了。为了理想，咱们要敢于豁出去，不必在乎那些疯子的眼光。”我终于了解了他过去的一些事：当年他整天画的是数学图形，念念有词是背英语，读外国数学论文要会英语啊。至于当年他为什么又哭又笑，就不好意思问他了，所以至今成谜。

我问他为啥不跟大家解释一下，他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而且越解释越糊涂。”

我问他为啥这么多年不回去，老师说：“我们客家人，是蒲公英，有强大的生命力，飘到哪儿都能够生根发芽，不必认定一个地方落脚，但也要争取寻找到肥沃的土壤。”师母一旁笑着说：“你老师啊，是个工作狂，授课、科研和交流忙得他像一架风车，连暑假都排得满满的，要等他回去啊，除非等到退休。”

老师说：“我是退而不休的……”

放假回来，我把“疯子”的故事讲给村里人听，村里人哈哈大笑，他们说，疯子都可以做大学教师，可见大学沦落到什么地步，难怪那么多大学生找不到工作。他们还劝我不要读大学了，免得我也变成一个疯子。还劝我不要浪费父母的钱了，因为父母挣点钱不容易啊……

我倒被“疯子”的事迹感动，于是发奋努力，连续几年都获得奖学金。毕业时候，我打算回家乡，我把想法跟老师说。老师很惊讶，说：“你疯了吗，山沟沟里有什么前途？你留校的手续我都帮你办好了。”

我说：“家乡落后，需要改变……”

老师说：“是蛟龙就要入大海。你的想法是好的，可是我怕你非但改变不了他们，反而会被他们当作疯子，唾星子可是会淹死人的……”

我默默无语，回家那天，老师送我到车站，告别时刻，他流泪了……

爸听说我放弃留校，要回山沟沟工作，顿时晕了过去，醒来以后，迷迷糊糊地说：“疯子，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