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玲美
家里养了一缸虾。是三月初带孩子去山间小涧捞的山虾,大部分成虾通体黝黑无杂色,也有一两只青壳的,幼虾则通身透明,头部到尾部之间有一条黑线,据说是虾的消化腺。缸底铺陈有大大小小的石块,还有些随虾一块捞起的细枯枝烂树叶。虾零零散散匍匐在石上石下,也不拉帮结派,各占一个据点,抖动着触须,搓着双腿,一派祥和的模样。
刚养虾时,小孩兴致很高,每天中午饭后都记得揣两个饭粒喂虾,不几日,兴趣丧失,有时竟连续几日忘记喂食。我把这缸虾接管过来,日久天长,居然养出一种超脱的情调。
晚饭后散步回来,不急着洗澡,也不想做别的什么,于是搬个小凳,坐在缸前,看虾,有时一看竟入了迷。虾喜静怕闹,关门的声音,钥匙放在鞋柜上的声音,甚至放小凳下来的声音,都能惊扰到它们。虾受了惊,腹部屈起,尾巴向下摆动划水,眼见它还在一块石上待着,不到眨眼的工夫,就蹿到另一块石上。反复确认没有威胁到它们生存的因子,才又安静下来。虾游动的速度极快,像是从枪膛发射出的子弹,这子弹还会急速转弯,会上浮,会下潜,让人不由感叹,小躯干里原来蕴含大能量。
有时忘记给虾喂食也不碍事。水是那天捞虾时顺便装的山涧水,水里有腐殖物可供虾取食。喂食用米饭粒,或蛋黄碎。虾不贪心,一缸虾,投两三粒米饭就够了。给虾喂食时,虾往往是装作不在意的。饭粒无声掉落在石块上,虾远远看着,触须微微抖动,搓动双腿,不经意间,就游过去了,用两只前腿钳住饭粒,牢牢抱住。笨一点的虾,抱住饭粒原地不动,个头大些的虾游过来,不招呼一声,直接就把笨虾怀里的饭粒抢走了,拖到石头缝里,藏着。
怡然自得的虾姿态又不一样了。偶有一两只闲散者,绕着缸壁,用足部划水,慢悠悠的,又轻盈,又优雅,碰见了,用触须相互触碰一下,分开,继续悠悠划水。有一次,见水面的一根小树枝在上下浮动,仔细一看,竟是一只幼虾在树枝底下仰泳,足部紧抱树枝不停搓动,树枝便滚动起来,搓累了,抱着树枝歇一歇,时而又将树枝举高,那顽皮憨态,令人捧腹。
齐白石的墨虾,形神兼备,跃然纸上。为了画好虾,老人在案头养虾,每日观察研究,反复揣摩。他说:“余画虾数十年始得其神。”生活是艺术之源,但是如果没有日复一日的坚持与热爱,艺术又如何表现生活、超越生活,为生活增光添彩?
我断然不敢与白石老人相比,养虾、观虾,无外乎为一个“趣”字。光是有趣,似乎也没什么说服力,在惜时如命的人看来实在无聊透顶,无异于拿刀取他性命。可是,看一只虾如何浮游、嬉戏,就如等一朵花开,赏天上流云变幻一样,也是生命的一种体验啊。我不相信,那些没有办法在生活的细微处愉悦自洽的人,能真正感受到生命的美妙。
世间许多东西许多事,大多都无用无聊。然而美好的事物,也多是无用的。焚香、品茗、听雨、抚琴、对弈、酌酒、 拾花、读书、候月、寻幽,古人引以为雅的这十件事不见得样样有用,可却无一不使人的精神为之充沛,生命为之丰富,灵魂得以慰藉。人生百年,不过须臾,不妨少一些“有目的”的功利追逐,多一些“无意义”的闲情雅致,步态方能更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