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十

自从母亲因病离开后，哥哥不放心父亲一个人在老家坪塘待着，便打算把他接到城里住。父亲刚开始是不愿意的，他习惯了在坪塘街的生活，每天有很多邻里来找他聊天喝茶，有时还让他帮忙修这修那的，让他非常有成就感。日子充实，一天很快便过去了。我们兄妹四个轮流劝着父亲，并帮他收拾那间装满修车零件和工具的屋子。他一直说，我们不会收拾，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要怎么弄。那些工具都是他的宝贝，他担心我们乱扔乱放。这种话父亲跟我们说了无数次，但却一直不动手，我们才不相信他呢。修车的工具真是多，也是，父亲干了几十年了，怎么可能不多？而且也真挺脏的，把我们个个弄得灰头土脸的。四个人，整整收拾了一天，才算是把工具分好，把不要的东西清理干净。

得知父亲要到城里去住，附近的邻居都很不舍，他们将失去一个喝茶的好地方。父亲一生节俭，但是对于茶是从来不吝啬的。记忆中，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便经常让我到当时的合作社去买茶叶。因为手头紧，买茶甚至买不了一两，而是买几钱。当时我是挺不愿意的，因为年纪小，根本体会不到父母的艰辛，只感觉父亲很小气，怎么买这么少？但又不敢反抗，只好嘟着嘴巴去完成任务。父亲买的茶，一般都比别人的好，住在坪塘街或附近经过的人都爱来我家坐坐，喝上几杯靓茶，然后满足地离开。那些来我家修车的人，更有理由坐在我家的硬沙发上，慢悠悠品尝着清香的茶，一杯又一杯，等着父亲把车修好。小时候，烧开水和泡茶也是我们兄妹干得最多的事情。

父亲的修车店就在坪塘小学的入门处。以前坪塘小学是天主教堂，里面住了不少外国人，后来才改为学校。我家的修车店也属于教堂的资产，当时是租用的，过了很多年才辗转买了下来。

父亲的修车技术在整个宁塘都是数一数二的，经他修过的车总是能用很久，而且善良的父亲总把价格算得最低。小时候经常看见父亲和拿着钱的客人在那推来推去的，不知道的人以为是算人家太多钱，其实是父亲总把价格说得太低，以至于修车的人都不好意思，说要多给一点，可父亲却坚决不同意。碰上生活困难的人，父亲甚至经常不收费。整个坪塘几乎没有不认识父亲的，只要说到我是“造古”（父亲叫陈造群，这是他的“花名”）的女儿，人家都是竖大拇指称赞：你父亲真是个大好人！

因为修车店在学校门口，我家也成了学生喝水的根据地。几十年前的学校，除了厕所，别处几乎没有水龙头。我家门口是个篮球场，每天体育课或放学后，有很多学生和老师在那儿打球。那些累了渴了的学生，便经常跑到我家来喝水，有礼貌的会打声招呼，大部分学生是一声不哼，冲进来拿起水勺往水缸里一舀，然后往嘴里“咕噜咕噜”一饮而尽，用手抹抹嘴，“滋溜”一下便离开了。我有时看着很不爽，因为这水是要到学校里面的水井去挑的。母亲身体不太好，父亲又忙，哥哥姐姐都在读初中或高中，挑水的任务便落在我的头上，在坪塘小学上学的我经常是利用课间或体育课去挑水的。父亲劝我别那么小气，人家也是渴才进来喝的，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家里虽然穷，但父亲对别人却特别大方。只要买了什么好菜，比如买到了正宗的土黄鳝，父亲必会叫上朋友来家里吃饭。父亲做的土黄鳝炒韭菜，真是好吃得至今想起来还流口水。总之，只要有好菜，家里必有客人。我小时候又特别害羞，在饭桌上不敢夹荤菜。记得有一次请一个长辈吃饭，好菜自然放在长辈面前，摆在我面前的是一盘翠绿的苦脉菜。大家都知道小孩子是不太喜欢吃苦脉菜的，但我不好意思伸手去夹比较远的荤菜，只好一直吃这盘菜。父亲却在饭桌上斥责我，怎么老吃这个菜？这菜正新鲜，要让给长辈吃。把我委屈得不行，当场眼泪“叭叭”往下掉。

家住坪塘小学，还有一个让我烦恼的事。每次考试成绩出来，我自己还不知道是几分，我爸已经知道了。记得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可能因为不喜欢任课老师，我有点听不进去，以致有一次数学才考了五十多分，被老爸大骂了一顿。升五年级的时候，老爸便求校长把我放到另一个班，那个班的数学老师是周伟华老师，他年轻，很会教书，人又幽默风趣，更让我喜欢的是作业还少。在伟华老师的教导下，我的数学成绩突飞猛进，经常考一百分或九十九分，还曾代表坪塘小学去宁塘镇参加数学竞赛。

母亲去世后，父亲一个人在坪塘小学住了一年多，后来终于搬进了城里的金源花园。我知道父亲有多么不习惯，母亲走后他又是多么孤独。没办法，实在不放心身弱多病的他留在老家。以前隔一段时间会有琴友过来和父亲一起和琴，一般是父亲弹扬琴，他们拉二胡或吹笛子，玩累了在我家吃完饭才回去。到了城里后，那些琴友可能觉得没那么方便了，来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没了琴友，父亲便自己和着录音机里的磁带，有时弹扬琴，有时拉二胡，有时吹笛子，自娱自乐。

以前每次回兴宁，父亲都会即兴把玩乐器，偶尔让我和着琴唱上几句。一曲终，父亲便会感叹：哎呀，你现在唱得没小时候好听了。是呀，怎么能跟小时候比呢？我都是几十岁的人了，现在唱歌又少，自然逊色不少。父亲说我在两三岁的时候，便经常自己一个人坐在店门口唱歌，引来不少路人夸赞。可能因为父母的基因吧，我们兄妹四个唱歌都不错，哥哥唱齐秦的歌简直一模一样，让我惊叹。一直说要全家人找个时间去KTV唱歌，却因种种原因未能实现。父亲在2021年10月离开了我们，这个愿望再也无法实现了。

上次和大姐回去坪塘小学转了一圈，发现门口的篮球场旁建了个文化广场，白天有人来打球，晚上有人来跳广场舞，也是热闹不已。那棵小时候我和哥哥种在家门口的龙眼树，正生机勃勃枝繁叶茂，满树花开，引来无数的蜂蝶飞舞。门口那棵高大的玉兰花树，仍然屹立在那里，散发着阵阵幽香。儿时，这棵玉兰树知道我太多的秘密，也抚慰了我年少孤独的心。

坪塘小学现在已经没有学生了，因人数少，都合并到宁塘中心小学去上课了。幸好，坪塘小学的校门还在，那种情结也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