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斗全

山西大学历史系教授罗元贞先生（兴宁籍人）遗稿，有组诗《梦中吟》七律四首，记与前妻会面事，读之甚感人。罗先生和周振甫先生关于其中“海中妻”讨论的事，也很感人，皆应一记，以免湮没。

罗先生早年留学日本，先后娶两位日本妻子，第二位名古泽绯子。20世纪50年代，因中日两国关系恶化，古泽绯子被迫带着女儿返日。从此与罗先生天各一方，终难相见，而成一段人间悲剧。1972年秋，中日建交，情况逐渐好转，随后几年民间团体来往逐渐增多。古泽绯子为了见罗元贞先生一面，与女儿借日本妇女访华团名义来华。据罗先生感谢“沧海回澜手”之句，时间应在抓捕“四人帮”的1976年10月之后。

日本妇女访华团依行程从北京到达太原后，古泽绯子向有关方面提出和女儿要见罗元贞先生一面。有关部门批准后，安排在晋阳饭店会面，时间为一个小时还是一个半小时，我已记不清了。不知是外事规定还是访华团行程所限，总之有规定的时间。罗先生接到通知，方知前妻与女儿已来到太原，不胜惊喜，即刻换了衣服赶往晋阳饭店。会面应是傍晚时分，相见后悲欢之情，自不待言。罗先生后来谈到，没想到今生还能与她们母女见一面，一切真如梦中。罗先生20世纪50年代被打成“右派分子”备受磨难和“文革”中蒙冤入狱事，古泽绯子竟然都知道，也不知是从哪里打听到的，可见她对罗先生之关心。罗先生说现在拨乱反正，一切都好了，让她们母女放心。

百感交集的《梦中吟》，即罗先生同古泽绯子母女会面归来所作。我入山西大学就读后，罗先生给我看了。我说这样的诗应该让更多人看到。而当时条件，只能用复写纸复写。我的初中同学孙历胜先生字写得很好，在一所省重点中学负责刻写蜡版油印工作，征得罗先生同意，我将他的《梦中吟》诗稿交老同学，请他帮助油印多份。罗先生拿到后甚是欢喜，分寄了许多诗友。

中华书局名编辑周振甫先生读《梦中吟》后，信中赞赏与感叹之余，又指出“海中妻”似欠稳。《梦中吟》第四首颈联为“有女终成天外子，无期重对海中妻”，感叹此次见面后恐难再相见了。周先生的意思是，说人在“海中”不太好，并且“海中”还有可能产生歧义，会使人联想到龙宫龙女。古泽绯子所在的日本为岛国，建议“海中妻”是否可改为“岛中妻”？罗先生觉得还是“海中”好一些。对我讲：“岛中”不如“海中”气象（意象）好，从字面看，“海”对“天”，也比“岛”好些。再说岛本就在海中。

从对一个词语的推敲与讨论，可见两位前辈诗人的风谊与风范。

附罗元贞《梦中吟》：

其一

蓬莱母女乘东风，万里飞寻劫后翁。

半日扶摇超大海，一机安稳破长空。

家人别久翻如客，旅社情多巧作东。

瞻仰红都新貌罢，叩关娘子入关中。

其二

鲸波淼淼路迢迢，别恨天涯夜共遥。

万里思儿劳廿载，重洋省父喜崇朝。

若非沧海回澜手，哪有华灯对面宵。

巨变公私难预测，无端感慨怒如涛！

其三

缔约敦交史页新，一衣带水倍相亲。

回头沧海横流日，大有终天抱恨人。

九死归来心益壮，双机飞去愿如焚。

今宵切切灯前语，明日茫茫海上云。

其四

晨夕匆匆欢似梦，杯盘草草怨分离。

中秋乍近风兼雨，三晋相逢喜复悲。

有女终成天外子，无期重对海中妻。

此生难问知何似，激浪层云处处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