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可群
今年元宵节,在学校的文化广场偶遇客家文化研究所严修鸿所长。他说有一本书稿,想让我看看。已经退休多年的我,视力越来越差,原想婉言推辞。但是,听说是李金发《岭东恋歌》的校注,我便欣然允诺,立马答应下来。
李金发是中国的文化名人,现代象征诗派的先驱,杰出的雕塑家。我和许多客家人一样,都以他为傲。30年前,因编写《广东客家文学史》,我在广州中山图书馆拜读过他的《岭东恋歌》,当时就非常喜欢。我老家在兴宁的星耀村,和李金发故乡梅县梅南的罗田径,虽分属两县,相距却不过二三十里地,同是处于梅江一条支流的上游。乡音相同,读起《岭东恋歌》来,毫无窒碍,句句都懂,感到特别亲切。那时很想把它复印下来,无奈阮囊羞涩,未能如愿。只好利用周末和节假日,把那些有代表性的山歌一首首抄录下来,尽量让它在文学史中展现给读者。
在《李金发:中国象征诗派的始祖》一节之后,我又另立专章《岭东恋歌——民间生活的实录》予以详细介绍:
“李金发编纂的《岭东恋歌》是难得的民间文学。它从一个侧面,最原始、最粗犷,也最鲜活地展现出清末民初客家人的生存状态。读着它,我们仿佛来到客家山乡,在那峰峦起伏间,在那长林浅水处感受青年男女郁积于胸的情绪宣泄。它大胆直率,无拘无束。这是口头流传的文学佳作,它是生活的实录。”
接着,从“清末民初社会风貌的剪影”“客家妇女对情爱生活的呼唤”“男女的‘相思酬唱’”三个方面进行阐述,并以《岭东恋歌》中的一首首山歌作为例证,介绍清末民初时期客家山区的青年男女,从“相思”到“情爱”的各种情景。
如对爱情的渴望:“山歌爱唱琴爱弹,人无两世在人间。人无两世人间在,花无百日在深山。”“郎在上坑妹下坑,郎唱山歌妹帮声。阿哥相似阳雕子,老妹好比画眉声。”
又如写寡妇的性饥渴:“急水滩头鱼难上,少年守寡苦难当。睡到三更思想起,新席磨断九条纲。”更有七首之多的《梦五更》,一更、一更,一直到五更、重梦五更、再到梦醒,辗转反侧,肝肠寸断。
书中所引用的山歌多达72首,占了总数的八分之一,目的在于让读者能更多、也更真切去感受《岭东恋歌》的文学之美。
但是,李金发处在民国初年文言文过渡到白话文时期,因远离家乡,还有“母语太生疏”(朱自清语)的毛病。《岭东恋歌》是他凭自己的记忆,或请亲友收集,或当他回家时也曾向村童请教,由“东搜西索”编纂而成。因来源不一,时间跨度又长,李金发的文字记录出现用字不规范、前后不统一,甚至讹错的情况。对懂乡音的客家人来说,一读就知道这是记录出了问题,因而并不影响欣赏。而对于读者而言,就有莫名其妙的感觉,不能领略其中的奥妙了。这不能不说是个莫大的遗憾。
现在有人能对《岭东恋歌》进行校注,纠正讹错,注释说明,实在是件大好事。所以,老严把《岭东恋歌》校注本的电脑版一传来,我立即到影印店打印成大字并马上拜读。
校注本有376页之多,收录了李金发《岭东恋歌》中的“相思酬唱歌”(524首)和“相思病歌”(38首)、《梦五更》(7首)、《十劝妹》(10首),给读者展现了《岭东恋歌》的全貌。校注者黄映琼老师充分运用现代科技手段,对有关李金发和《岭东恋歌》的文献资料,进行了全面检索,尽量吸收已有的研究成果,从而有了扎实的基础。又根据自己对客家文化的认识和亲身感受,深入分析研究,纠正了《岭东恋歌》中的一些讹错,并通过解题、注释和说明用韵情况,使读者能更好地理解和欣赏《岭东恋歌》。
例如,《相思酬唱歌》第134首,李金发的原文为:
一条桔树摘九箩,
怎样今年桔柬多;
拔去桔树种灯草,
有了心肝桔就无。
(桔字映射激字,犹言烦恼也)
这首山歌的意思,读者若从字面看,好像可以理解。但它不太明白,读者也感受不到有什么客家味。
校注者做了很有价值的工作。首先是“解题”:“山歌整首运用双关,含蓄传达了‘有你就没烦恼’的情话。”其次,在“注释”中,指出原文“怎样”,梅县方言说的是“样般”,表示疑问;原文的“拔去”,梅县方言说的是“搒撇”,搒,是拉、扯、拔的意思,而撇则是相当于去、掉、了,用在动词后,表示动作的实现或完结。
于是校注本将李金发的原文改为:
一条桔树摘九箩,
样般今年桔柬多;
搒撇桔树种灯草,
有欸心肝桔就无。
这一改动,使这首山歌更贴近原生态,懂得客家方言的人读起来,因客家味十足而倍感亲切;不懂客家方言的读者,看了注释,也可以领略到其中的韵味。
又如:《相思酬唱歌》第97首,李金发的原文为:
大把锁匙响叮当,
自家开门自家当;
一夜想的无别事,
只想床上少个人。
校注本根据1、2、4句押韵的规律,指出:末句的“人”,应该改为“郎”。而第三句中“的”字,梅县方言念“个或嘅[ke53]”,结构助词。末句的“个”,梅县方言用“只”,量词。将李金发的原文改为:
大把锁匙响叮当,
自家开门自家当;
一夜想嘅无别事,
只想床上少个郎。
类似成功的订正,不胜枚举。总之,经过改动的山歌,更接近客家地区的乡音,也可以说:这才是“岭东恋歌”的“原汁原味”!李金发自己说过:“歌中尤其妙在如诗经中之兴也、赋也的双关语,唯其时在土话中绝妙的,而形诸笔墨则反而‘点金成铁’了。此是我在有些地方,把他矫正之后,非常抱歉的。”而校注本的订正,还原本色,如将“排长”订正为“排场”“无坡无圳”订正为“无陂无圳”等,免除了“点金成铁”的遗憾。我想,李金发若九泉有知,也会深深感谢校注者。
《岭东恋歌》校注本,反映了方言学界最新的考证成果。如《相思酬唱歌》第57首的第三句“上岗下岌厓会驳”,指出“岌”是民间讹字,本字是“嵊”,将会起到规范当地地名用字的作用。第8首“钝刀截菜爱缸帮”的“缸”与“纲”是“谐音双关”,“纲”由“用于成批、成群的动物或人的量词”引申而来,“缸(纲)帮”表面指在水缸边沿磨刀,实际指大伙一起帮忙,一语道破,这些都反映了方言学界严修鸿教授最新的考究成果。但是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就是记录这些口传文学的时候,是用方言学界考证出来的本字还是俗字的问题,有些在客家人熟知的土话词语,如“鲁萁”,改用生僻的本字“鹵”,相信大众可能比较难接受。再如第3首,李金发的原文开头为:“草鞋不着留来揩”,校注本把“揩”改为“挑”的本字“荷”,这一改现在来看就不押韵了,从大众的阅读角度来看也有点突兀。虽然注释里也有相应的注音 [khai44](客家话歌韵读ai是白读层次的古读法,类似的还有我ngai11,拖thai44,搓tshai44,太tai52等),同时也注明了民间常用的俗字是“扌亥”。校注者把它都呈现出来,权当是雅俗共赏,用本字还是俗字,还是交给大众去选择吧。
学术探索无止境,就李金发和《岭东恋歌》的研究而言,我认为还可以再深一些,再广一些。例如,开展比较研究。钟敬文的《客音情歌集》(1926)、管又新的《客族平民文艺》(1929)、罗香林的《粤东之风》(1936)等,同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同类著作,编者也都是有影响的文化人,具有可比性。又如李金发在《岭东恋歌》出版时,也翻译了法文版的《古希腊恋歌》,二者亦可进行跨文化研究。(我校法语教授黄建华老师说,他也准备翻译《古希腊恋歌》,与之比较)
我并不认识校注者黄映琼老师。读了书稿,才知道她是嘉应学院一位年青的客家文化学者。从小就受客家文化的熏陶,挚爱客家文化,通过刻苦钻研,辛勤耕耘,取得了不俗的研究成果,令人敬佩。祝愿她在学术的道路上继续奋力前行。
(作者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客家文化研究所原所长、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