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玲美
生产部长第一次带我见老李时说,老李业务好,就是有点怪,说话不好听。你年轻,要沉住气,多担待。
我在心里琢磨,“怪”是因为说话难听?难听的话也不是没听过,他还能赛过杨二婶?在我们生产队,人背后都喊杨二嫂“赛粪桶”,说的就是她骂人比大粪还臭。
部长把我带到人跟前就走了。我想,嘴巴得甜点,喊了声“师傅”。老李斜眼把我从头到脚看一遍,吐出烟屁股,又往地上啐口浓痰。往我兜里摸摸,老李说。我一愣,这是什么意思?老李用手拍工装服上衣兜,摸!我疑惑着伸手过去,解开他衣兜纽扣,手触及处冰凉软绵。往里瞧瞧,老李又说。我凑前了看,不看还好,一看魂都差点吓飞了:衣兜里盘着一条草花蛇!
怂货!毛都没长齐,来上什么班?老李冷哼一声背转身走了,两腿长短不一,步伐一高一低——原来是个跛脚。
我找部长说,我和老李不对付。
不对付也分很多种,说不到一块,吃不到一块,玩不到一块,都能让人不高兴。但是往往说不到一块的,吃和玩也不对付了。
部长反问,那你觉得你和谁对付?
我一时语塞。五百多号人的厂子,连看门狗都拉帮结派,唯独老李独来独往,一副跟谁都不对付的样子。
学操作得先巡检,主要巡查熟料生产线的原料磨、煤磨和窑系统,及时报告异常。我来没多久就被将了一军,巡检时有点闷闷不乐。
部长说,进了中控室,他就是老大,你要学真本事,就得多受着点。
我说,那咋在兜里装蛇吓人呢。
部长说,人才多怪癖。你这师傅,能学蛤蟆叫,引蛇出洞。河溪石涧里摸蟾蜍水蛇,一摸一个准。
我撇撇嘴,说,摸螺揭蟹冇春光,算不得本事。对了,他腿咋弄的?
部长说,说来话长……
突然警报大作,我跟部长一看,1号窑监控画面红灯闪闪,坏了,堵料了。两人急忙往中控室赶。
老李比我们慢半脚,人还没到,声音先弹射进来。番薯!看不到喂煤系统故障吗?老子没教你们怎么减少喂料?边说边拖着跛脚几步走到操作台,一把推开操作员,双手上下翻飞。
愣着干啥?过来!老李喊道。我不知道老李喊谁,部长推了我一把,说,喊你呢。
这种情况可以直接关闭气动阀,喂料切到手动,把电动流量阀调为零,同时停止风机,关闭充气箱……老李边操作边说。我大气不敢出,点头如捣蒜。
凌晨四点多,两个操作员已趴倒在台上。我强撑着不敢睡过去,老李仍在查看显示器上不断变化的数据,两眼如核桃。
去给我打点冷水来,老李突然说道。我借机离开中控室。刚踏出门,清爽的空气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为之一振。我把头伸到宿舍水龙头下淋了一阵,装了半盆水端回中控室。老李把脸一整个埋进盆里,十几秒后才抬头,搓搓脸抹干,又盯回电子屏。
妈的,成了!都他妈别睡了,起来干活!老李踢醒两个操作员,又说,别再给老子添乱!部长这时拎早餐进来,老李一把夺过,说,他俩饿一顿不碍事。又看看我,递给我一份,说,你吃。我不敢接,老李缩回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怂货!
生产正常后,有一天,我私下又问部长,老李腿怎么跛的。部长说,被熟料烫坏的。我“啊”了一声。部长说,厂子刚开起来那年,有次堵料,值班主任让人去下料口清料,中控室没留意下面有人就开了空气炮,几百摄氏度通红的物料,就这么倾泻下来,底下都是那班最早的学员……太惨了。他算幸运的,只烫坏了腿。腿坏了,脾气也跟着坏了。能力是一等一出色,领导知道,就是没让他上,也没让他下……倒是让你说对了,冇春光。
我良久不语。部长说,你也别怕,那都是以前,没经验,不都摸着石头过河么?现在厂子里各项操作可规范了。
我说,部长,我也不是怕。您有火吗?
部长递过一只打火机。我在兜里摸索一阵,抽出盒烟,掏了一支放在嘴上。点了两次火才发现,烟往嘴里放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