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艳荣

那头牛，是什么时候蹚进河里，什么时候向对岸游去的呢？当三三从书中抬起眼来的时候，她才发现，她放的十几头牛中，有一头正在涉水过河。

是她家的弯角！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弯角从来都是很温顺很规矩的，它总是安静地吃草，偶尔有些牛会想越过河堤，到堤坝的另一边稻田去偷卷几口禾苗。弯角还会“哞”一声，仿佛在谴责这种不好的行为。

可是，就在三三的眼皮底下，弯角竟然快蹚到河中心了。这条河近乎是河东和河西的“楚河汉界”，没有哪头牛会越界的，温顺的牛群还没有出现这样的作乱者，除了凑到河里去喝水，以及夏天时在靠近草滩的地方泡个澡。三三下意识地冲下河坡，边冲边喊：“弯角，回来！弯角，回来！”弯角仍然在向前泅着，对三三的呼喊不理不睬。三三一口气冲到了河边，差点没刹住脚踏进河里。她“哞哞哞”学起了牛叫，想把弯角唤回来。弯角停了一下，转头望了一下三三。三三赶紧弯腰扯了一把草，挥舞着草大声喊：“弯角，回来，回来……”弯角又停了一下，这次没有转头，它继续往前泅，好像前面有它非要奔赴的山海。河面不算宽，五十米不到。可三三不会游泳，也不知道河的深浅，她不敢跟弯角一样蹚水过河。弯角又向前蹚了几步，三三打了一个颤，早春的河水还很冷，弯角是发什么神经了想要过河？对岸是青青的河边草、一群牛，以及那个放牛的男孩。是一个跟三三一样，喜欢边放牛边看书的男孩。那个男孩已经抬起了头。三三想请他帮忙把牛赶回头。她刚想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眼巴巴地看着就要上岸的弯角，有些可怜巴巴地看着河对岸的“河背鬼”。

是的，“河背鬼”！河东和河西的孩子每天就是这样对骂的。阿牛哥天天都带着一帮浑小子跟河东那帮浑小子吵架，吵来吵去就三个字，就是河西的孩子骂河东的孩子“河背鬼”，河东的孩子再回骂“河背鬼”，这三个字就像石头一样被两边的孩子掷过来扔回去。就是这样只有一个骂词的乏味对骂，短则持续十几分钟，多则持续半个多钟头。谁输谁赢不重要，重要的是河两岸的孩子乐此不疲。

阿牛哥也要三三跟着他们一起叫骂，三三摇头。河对岸那个爱看书的男孩，就从没加入过骂阵，三三心里清楚。阿牛哥突然说，三三，我有四大名著的小人书，你跟着我们喊一句就借给你。阿牛哥蹲了个马步，把双掌合拢在嘴边，大声喊道，河背鬼！三三犹豫了一下，小声学了一声。阿牛哥说，不对，重来！三三想着那四大名著，便狠下心，像阿牛哥那样扎起了马步，她闭着眼睛大声喊“河背鬼”。一出口，她觉得有些羞愧，又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快感。她向河对岸望了一眼，偷偷瞄了一眼对岸那个男孩，男孩似乎摇了下头。弯角在这个时候突然长长地“哞”了一下，有点意味深长。

骂仗结束后，阿牛哥便带着他的部下一哄而散，照例嬉皮笑脸地留下一句话：“三三，你反正要看书，我们的牛就辛苦你一起放了。”三三知道，阿牛哥那帮男孩，是去二狗家炒黄豆，看《恐龙特急克塞号》，因为二狗家爷爷奶奶都不在了，没有老人看家，自由得很。河对面的情景也大同小异，那帮人例行公事吵完架后就溜了。留下河东的男孩也放牧着十几头牛。往日三三还会望一望对岸，望那个也在看书的男孩，猜他手上拿的是什么书。今天，她心虚得很，眼睛盯着书，好久才看进去。

她怎么还敢叫“河背鬼”帮她赶牛呢！

三三急得要哭了。她想跑回村里找阿牛哥当救兵，可河滩上还有十几头牛呢！万一这些牛翻过河堤去糟蹋禾苗怎么办？万一这些牛也有想跟弯角一样蹚过河怎么办？要是弯角唤不回怎么办？牛是农家宝！三三乱成一团麻。

这时，“河背鬼”站起来了，他捡起脚下的石子朝弯角扔，又挥动着鞭子吓唬弯角，不让弯角上岸。弯角在快靠岸的河堤脚下站定了，看看东岸的男孩，又看看西岸的主人，一动不动。

男孩跺了跺脚，甩了甩头跳下了水，蹚到弯角站住的河段，一脚跨上了牛背，把住弯角的牛角往西岸赶……

三三望着对岸的青青河边草与骑牛的男孩，她突然有些痴了，这多像书里的一幅画。

莫非弯角是替我向男孩道歉？哦，弯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