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快餐文化”盛行的当下,野泥从书中找到寄托,由创作换取安详。这种独立于时尚之外的特立独行使朋友们惊奇,也引起我沉思。生存方式本来千变万化,选择余地狭窄而又宽广。古老的诗词书画篆刻,总会被有心有缘者薪火相传,他们通过平凡劳作,给明天的大师编好摇篮,为自己创造了真实与自在。
野泥刻苦自励,有幸问学于钱君匋、怡然等前辈,成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印人中罕见的兼通诗词者,其作格律严谨,起点高,不赋应景投赠之诗,五绝风神绰约,调响韵和,清灵可诵。如:
暂作忘机客,东陵学种瓜。
烹茶笼竹叶,闻笛醉梅花。
山馆溶溶月,荷塘处处蛙。
勾留灵秀地,老衲笑煎茶。
掬取曹溪水,闲煎陆羽茶
茶禅同一味,枯叶尽开花。
日本广户真理子以《黄遵宪日本交游考》为硕士论文题,怡然先生赠伊一律。野泥和曰:
百年稿冢遗诗魄,万里关山欲壮游。
步履平林声寂寂,神驰人境思悠悠。
庭前柏树应如是,石上莲花任自由。
闻道扶桑有慧子,飘然一苇泛中流。
词或优于诗,酣畅不淹没清风,熟练驱使古人语言,坦陈自己怀抱,显示造境力。未臻可贵,亦属难能。
他的书法根植于汉魏。隶书稳厚,落笔松秀,偶带篆意及木简行书点画,庄中有谐,端凝流便,及时穿插涩笔,调节气氛。苦觅元神旺炽的民间书法仙乳,显示丘壑及旷远风骨。虽欠老拙深涵,然方向正确,奠基扎实,把握了相对的自由。多思而不迟疑,求美首尊质朴。楷书里保留三四成隶法,遥师钟繇,融入魏碑。端穆矜重,古丈夫衣冠,当代人襟怀,运毫沉着,积之以岁月,还能开拓出灵动之趣,为篇章点睛。章草是极难把握又富于潜力的书体,两千年来未脱稚气,问津者少。他仰慕罗复堪、王蘧常的耕耘,但读而不临,会其意便休,仍从先哲作品悟到原旨。方笔为主,锐钝随缘,不鼓努为力,逞姿为媚。二十世纪高手无多,纷纷谢世,章草及带简味隶书存世已无大师,奋进中的强大对手为数有限。他对方笔驾轻就熟,底气较为充沛。即或成功之后尝到武松打“狗”的寂寞与乏味,也该全心突破,为三十年后艺坛展示“少数民族”的生命力,宁非韵事?他的行草书气息薄于隶楷,颇思写得回环狂舞,跳宕奔腾。才华、想象、浪漫主义的翅膀摆脱拘谨,熟后返生,入法出法,自我作古,师心意造,书内书外,还有一段艰险的路要攀登。艺海无涯,无奈浮生有大限。艺兼众美是理想,各书体间可以互相促进。冲刺两种,带动若干次要写法,量体裁衣,要慎重思考选择。于右任、鲁迅仅写一体,并不单调,以深见宽,一样峰回路转、摇曳多姿。
野泥陶醉于秦汉印玺、瓦当文字、诏版、器皿上的铭文已超过二十五年。曾多方收集、摹刻、对比、归类、解构分析基本笔画。在方寸之地追溯古典大师们的甘苦,其乐无穷。经历了孩提学步,健步后学跳学跑,甚至在梦里还想学飞的不同阶段,成长为目前的“大龄青年”模样。咀嚼过说不清的酸甜苦辣咸,反反复复,曲曲折折,多次从零开始,推倒昨天的崇拜对象,另辟蹊径,几番拾起抛却的印风,再立足高峰摔下平地,看看还剩几分筋骨,纳入莲心,重赋血肉,另构新胎。自觉有之,不自觉亦有之。清醒时为偶然,糊涂时为必然。而后打破混沌,铸成带尺的眼目,找到当下自我。即以明末清初大家的印为例,初读是厚厚的一片雪原,十年上一层楼,两年退一步,扭一番秧歌,再上一层楼,雪原渐渐透明,终化为轻纱、玻璃,而见到琪花瑶草,编织成春天的诱惑,一掉进而流连忘归。这些河流都源于汉印,也就是野泥艺术的核心中宫,消化吸收古人,蝉蜕龙变的精神工厂,一间缓慢发展的小小排演厅。他不到这儿来就找不到安宁与劳动的喜悦。
体验、理解大师,只是创造的前奏,不能表现独特的情愫与韵律。他从古玺提炼出生辣,无往而不中节的大自由,乱头粗服而生意盎然,大璞神奇的内蕴,这提炼必须有节制,否则有被俘虏而蹈袭前修,陷进炮制假古董而不自知的危险。他的印文线条里颤动着对生命的爱,对书香的渴慕,人天合一的向往;又渗入现代都市的运动节奏,对现实的观察与反思。作者平易雍和的侧影就镶嵌在红白的小千世界内。他对留红的大小疏密,彼此如何呼应对位,服从整体要求考量周全。俏而不巧,打破均衡向中庸过渡。纵未全达目标,也与优选的快乐接近。笔的骨法已难显现,赵之谦式的墨韵更难拥抱。距离生长出魅力,让印人们九死无悔。他只盼实现刀随手,手随心。不去安排哪儿冲刀,哪儿切刀,哪儿复刀……刻前不知从何始,刻完不知几时终。刀尖扫去心灵上的部分红尘,带进若干即兴的弦外之音,表现出图像背后的心象,无意生天籁,是将来的境界,在可遇而不可遇、不能求而又不能不求的微妙空间,以刀为笔去写,纯粹刀味笔味,三山对峙,共构一脉,名有高低,因时间心境而变幻不止,自己也未便左右。否则岂不精品过剩成灾?一部《叶剑英诗词篆刻》足以检阅野泥从扛梁主角到龙套、旗、伞、报子、车夫、乐队的整个“剧团”水准。无求美之心者为上,求有所得者次之,欲得反失者更次之,离行草味远者反而活脱;旨在放松来段“摇板”“散板”时,往往只走到法则为止。边款的佳作应推梁任公所撰《嘉应黄先生墓志铭文》,八面一气呵成,朴茂具廊庙气。不工而工,神行细节不懈,符合碑碣虔诚的创作心态。字生于刀,刀为章草披红挂彩。小中藏大,廉悍耐读。
就像一名从未拿过瓦刀,只会递砖送泥的白发小工,看到年轻的里手砌成丰碑底座那样,心中充满了欣慰与振奋,自己虚掷岁华的负疚与失落,一齐浮上灵台,以无益的爱为墨,写几句外行话,欢送他去迎接高原上的亮色。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教授、著名艺术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