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慧慧
我合上书,夜已经很深。窗外的路灯像一条沉默的河,把光缓缓推出去,又轻轻收回来。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钱梦龙先生所说的“导读艺术”并不是一种技巧,而是一种温度——像秋夜的风,看不见,却让万物悄悄拔节生长、成熟。
书里有句话被我用铅笔重重地划了线:“语文教师如果是一位热忱的阅读者,离导读的艺术仅一步之遥。”我盯着那行字,像盯着一面镜子。镜子里映出我十年课堂的倒影:我忙着讲解、忙着提问、忙着把教参上的答案塞进学生的笔记本,却忘了自己也该先被文字点燃。原来,真正的“导”不是牵着,而是点燃;不是指路,而是举火。
我想起钱老师教“双差班”的故事。他没有急着补漏洞、刷题海,而是先给他们搭了一个“会生长的篮球架”——高度刚好让最矮的孩子踮踮脚能够到,又不停往上拔高一厘米。孩子们在一次又一次地跃起里,忽然发现自己也能摸到天空的衣角。读到此处,我的眼眶莫名发热。教育最动人的地方,不正是让“不可能”慢慢松动,让“我不行”悄悄变成“我再试试”吗?那一厘米的高度,藏着教师最柔软的慈悲:我看见你,也看见你正在成为的那个更好的自己。
我也想起自己的学生军。那个坐在最后一排、总把帽檐压得很低的男孩,作业里永远只写一句话:“不会。”我曾在他的本子上画过无数个问号,却从未蹲下身,替他找到第一块垫脚石。如果早一天读到钱老师的故事,我或许会带他去操场,让他先投进一个无人防守的球,再告诉他:“你看,你的手腕会记得这种感觉,就像你的笔也会记得第一个写对的句子。”
“以学生为主体”,这六个字在书里常被念得铿锵,可落到日常,却常被误读为“你想干嘛就干嘛”。钱老师轻轻把它翻了个面:主体,不是放纵,而是尊严;不是撒手,而是信任。信任他们有能力,也有权利在文字里摸索出自己的心跳。我想起自己在两个班教《爱莲说》的那个午后。一个班,我讲得口干舌燥,板书工整,却看见孩子们的眼睛像被蒙了雾;另一个班,我教他们一遍遍有感情地朗诵,读到“出淤泥而不染”时,教室里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书页翻动的声音,像风掠过荷塘。那个瞬间,我听见十几岁的心跳与周敦颐的心跳叠在一起。原来,文字自己会走路,只要我们不急着替它开口。
“教师为主导”,这“导”字里有一根温暖的刺。它提醒我们:教师不是站在对岸的指挥,而是走在稍前一步的同路人。我们要做的,不是把知识递过去,而是把好奇递过去;不是把答案按住,而是把问题轻轻松开。就像夜里行船,真正的舵手不会替乘客看风景,而是让他们在黑暗里听见浪声,然后自己抬头找星。
“以训练为主线”,听上去像冷冰冰的动词,却被钱老师写出了体温。“训”是教师的俯身,“练”是学生的踮脚,两者在时间里反复交叠,直到某一天,我们同时松开手,孩子发现自己已经会走。那一刻,教育才真正发生。我想起叶圣陶先生的那句“教是为了不教”,心里忽然生出辽阔的安静:原来最好的课堂,是教师在门口悄悄熄灯,学生却在里面点亮越来越多的灯。
书页合拢,夜更静了。我走到阳台,看见路灯下的树叶正轻轻翻动,像无数小小的手掌在接光。我想,每一片叶子都是独立的主体,而光从不代替它们生长,只是陪伴它们成为自己。教育亦如是:我们不必做太阳,只需做一束愿意停留的光,落在正在生长的叶子上,然后,静静等待风把绿色吹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