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桂峰
他、妻子和儿子第一次在沙滩上玩。
这里是小有名气的海滩风景区。以前,在视频上,在旅游手册上看过多回,但今天他还是震惊了。耳畔妻儿的欢呼声,像骤然响起的哨音,洒落沙滩。他咧嘴笑了,他也听到了心底的欢呼。赤足踏在沙滩上,柔软的沙子从脚趾涌上来,让他感到痒痒的,像有许多小手在挠脚掌。他突然觉得世界清晰真实了,于是,在前面奔跑的妻儿,刹那间占据了他目光的全部。
顿时,他觉得一切都值了。出发前,他还有些犹豫,这缘于职业习惯。妻子当然明白他的心事,坐在副驾位上横了他一眼,说:“你要是放心不下,就不要去。”又说,“我和儿子,从来就没指望过你。”他发动汽车,说:“没有没有,我们约法三章了嘛。我不接打一个电话,不回一个微信,全心陪你们玩,好不好?”后排的儿子兴奋喊道:“爸爸,说话要算数。”他哈哈大笑:“我哪回不算数?”妻子脸上露出一丝嘲笑,儿子又说:“爸爸,你骗我们好多回了。三年前你就说要带我去过生日,现在要不是我考了一百分,妈妈生气,你肯定不会答应。”
他尴尬起来。是的,他食言过多次。论理,海景风景区就在隔壁市,自驾游如果日出晚归的话,当日就可以来回。但是,每次约定了旅程,都被突然的任务耽搁了,谁叫他是土地房屋征收安置中心的人呢。他和那班兄弟,为了国家的重点项目,那是踩着星星出门,踏着月光回来。
妻子绿色苗条的身影,白色短袖衫的儿子,在海滩上时而奔跑,时而蹲下来,捧起沙子张开,让沙子像黄色的瀑布一样泻下。他则拖着一串脚印,向大海走去。绿蓝的大海横躺在环抱的岩壁里,卷上来又退回去。一阵海风,从浪谷里幽生的海风,吹拂过来,像情人一样轻吻他。他闻到了一股腥味,感受到了一种无穷无尽的活力,跟粗糙的、阴柔的山风有所不同。他看到许多人的眼角都泛起笑意,和平静的大海相呼应。他的心胸突然变得宽广无比,这些年心头积蓄的尘埃,所有的尘埃,都被洗涤净了。
这些年从事的工作,他和伙伴们说,他们身上积累着的尘埃,已经浸淫入身体的每一个旮旯了。每栋房屋倒下时,每一道墙壁倒下时,它们叹息的尘埃都会侵入他们,粘在他毛发上,眉眼间,并随着他们的呼吸侵入他们的灵魂。妻子有时不理解,取笑说他们是“破坏者”:“你们为了谁?”他心头隐约作痛,是啊,为了谁?至亲的人都不理解,更何况别人。但他和那班兄弟从未摇摆,因为,他们是法律允许存在之外的非法物的破坏者,是为了这座城市由旧换新,为了它的持续繁荣。尤其是,当新生合法的东西像婴儿一样,呈现在阳光里的时候,也是他和那班兄弟睡得最安稳的时候。
他们一家站在海边,妻子反复设计留影造型,对父子俩的笨拙、僵硬、迟钝,她表现出无比的耐心和忍让。好,一家人手拉手来一回;好,儿子骑上父亲的脖子上去,来一回;这次来一个大鹏展翅,一齐念大海啊;再来,这回是一起用手圈成心形,把海上的那艘巨轮圈进来,让我们乘风破浪……
突然,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他的心怦然跳动。他忍着,装作不知道。三秒,六秒,十秒……手机依旧顽强地震动。这,只有那班兄弟才会如此执着。他看了妻子一眼。
“不许接。就是国王打来的,也不许接。”妻子说。
“爸爸,我们可是约……约了三章的哦。”儿子也说。
手机安静了,他松了口气,说,“对对,我们接着照相吧。”把妻儿拢在胸前,妻子举起手机,“咔嚓”把一家人固定在大海的风景里。
手机又震动了,而且比上次更强烈。他无可奈何地望了妻子一眼,那祈求的力量比大海还要深沉和强大。妻子看了他三秒,拉起儿子:“走,我们去那边挖沙子去。”
他背着大海,接通了电话。他的眉毛一阵紧皱,又一阵舒展。他的眼神时而远眺,时而在沙滩里爬行;他不时地更换着支撑身体的腿,他的语气有时快,有时慢,甚至沉默地听。最后,他的脸色终于像大海一样宁静祥和。他快步向妻儿走去,他们正蹲在沙滩上玩耍着。他有很多话要对他们讲。
“爸,你把我的房子踩坏了,”儿子气恼地说,“我和妈妈好不容易才建成的。”
他低头一看,刚才步履太快了,把刚刚堆砌出来的沙雕踩成废墟。
他忙蹲下来:“来,我们一起来重新建造它们,好不好?”
说着,转头跟妻子说:“刚刚收到好消息,挨了半年的那家人同意了,而且还没有附加条件,一所新的学校就要诞生了。”
儿子望着天空,欢快道:“快看啊,那只海鸥飞得真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