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风,洗去夏日最后的溽热,轻轻摇动着小区里一片片树叶。我牵着孩子的手在树阴下石椅安坐。待孩子在一旁自在玩耍,我轻轻取出这本散文集《握手衣香》,猩红的封面,在绿叶漏下的光斑里,泛着沉静的暖意。
近日拜访文化学者、丁日昌纪念馆原馆长孙淑彦先生,临别他馈赠近期出版的散文集《握手衣香》,该书主要是他回顾数十年来与学术界众多名家交往经历而撰写的文章结集。我如获至宝。
跳跃的光点透过树叶的间隙,恰好落在《一心求索安如磐》的篇名上,此时,孩童的嬉闹、远处的车鸣,都像退潮般渐渐远去,周围安静得剩下风吹叶响和书页翻动的轻吟。孙淑彦先生笔下的留花庵、少楼、酌琴斋便在这片澄澈的宁静里,向我缓缓开启那扇虚掩的门。
时光倒流到1988年的广州,那位“长长的眉毛像国画的春山”的莫仲予先生,在满室缥缃之中,对着年轻后生的书法习作微微颔首。那一句“可全力以赴写隶书”的点拨,蕴藏着多么深沉的期许,如一颗种子坠入心田。在孙先生往后三十余年的笔墨春秋里,悄然生根,抽枝展叶。昔日的点拨化作坚定的方向,最终长成一棵专注汉隶的苍劲乔木,枝叶蓊郁,根脉深植。
我读到“当日的后生现在‘鬓已星星也’”,心头蓦然一软,泛起无言的感动。这份感动,与张晓风先生“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的慨叹如此相通——任时光流转,有些东西却如山海大地,恒久地存在于那里。一切似乎都变了,一切又仿佛未曾改变。书中这般动人的相遇,俯拾皆是。无论是饶选堂先生的春风风人,罗明教授的赠书赐序,蔡缶庵先生的奖掖后进,吴素斋先生的逢人说项,还是百木园的喜说旧时月色,少楼的赠诗诱导……这些知名师长和被林伦伦教授慧眼识出的“岭东隐逸”,犹如散落在历史天幕中的星辰,始终以其温润而坚定的光芒,照亮一方水土的文脉。孙淑彦先生以博物馆人特有的耐心与深情,用笔墨将这些渐行渐远的身影一一细心地“召回”纸上,为他们拂去时间的尘埃。《清风明月怀前辈》《平生风谊兼师友》《博物事业的引路人》《读古文喝工夫茶》等等都是对前辈久久怀念与感恩。
目光移至《握手衣香》的下卷,孙老师的笔锋从容转向生于斯、长于斯的潮汕大地。他对“出花园”这一独特成人礼的民俗溯源,对“风雨圣者”传说的考证梳理,无不透着一种“春草绿叶和窗下竹影”般的盎然生机。这让我恍然领悟,学问原来可以这样做——既可以拥有金石考据般的严谨骨架,亦能包裹着人间烟火气的血肉与温度。这正应了孙老师在书中所透露的为文之道:“多读多写多改”,下的虽是笨功夫,收获的却是活生生的、能呼吸、能打动人心的学问。
暮色渐浓,天边晕开一片绚烂的霞光。恰在此时,读到先生自述晚境的诗:“春风一室象贤居,无职无官食有鱼。喜与老妻同看月,煮茶刷字读闲书。”这七绝像夕阳晚照,将那种历经千帆后的从容与安详,暖暖地铺展在心上。当听闻孩子轻唤,我合上书页,像是结束了一场跨越时空的恳谈,“流年似水,我们也都不年轻了,好在各人的自留田仍油油绿绿”——孙先生这句淡然又饱含力量的话语却久久在心间萦绕,不肯散去。这片被精心呵护的“自留田”里,蓊蓊郁郁生长着的,不正是我们一代代人魂牵梦萦的文化原乡吗?它栖息在衡庐的缥缃书卷间,流淌于杨夫子的耳提面命里,并最终悄然停驻于每一个愿意翻开此书、与之对话的读者心田。
我在树影斑驳间一个由墨香与往事织就的宁静世界里,我读出了“故人,其实未曾远去;月色,始终清辉如初。”感恩,是文化传承的内核。相遇或许都是期待已久的久别重逢。那缕穿越数十年的墨香,依然在衣袖间隐约浮动。清浅,却执拗地萦回不去,宛如夜深时悄然潜入室内的桂花暗香,不招摇,却让人无法忽略它的存在。它以特有的方式提醒着我们:文脉,从未真正断绝,只是在时光的长河边,耐心等待下一个将被文字点亮、并愿意为之守护的灵魂。
(侯杰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