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广平

我又向少媚强调了一遍。

指着窗外夏日午后的荒地说，要以区百千万工程指挥部的时间节点，倒排工期。

这块地用于建非遗雕刻公园，展示全市冠绝客家的根雕石雕蛋雕金木雕非遗技艺。

这半月我……墙角有枝枯梅，不知道能不能救活？少媚喃喃，眼睛却盯着右手玫瑰色的指甲。

她是一个月前从市直单位选拔派来挂镇服务百千万工程的年轻干部，任副镇长。

少媚不妩媚。她的脸、唇、脖子、手掌以及小腿都给人瘦棱棱的印象。高挑挑、细条条的，又单薄又干瘪。脸上胶原蛋白流失严重，仿佛让人拿针管抽走了。手似鸡爪，脚如麻秆，纸片人一般。然而眼睛略大，忽闪忽闪，牙齿赛灯，洁白明亮。硕大的脑袋上镶着栗色齐耳短发，衬着纤细身躯，像一个行走的大头娃娃。

我安排少媚分管办公室兼主任，副主任杨丽华颇有微词。

说话间，杨丽华来了。办公室的打印机常坏，她又来给孩子打印试卷。

杨丽华标准身材，少媚比她高一个头。

杨丽华径直奔向电脑。

杨丽华算我远亲。给小孩打印资料，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这时，少媚七岁的儿子打来电话，也要打印。蛋仔派对、奥特曼、超级飞侠、光头强、熊大熊二。少媚谎称打印机坏了。又说，出门玩的时候再印。她儿子不说话，后来挂了电话。

杨丽华说：借花献佛。要哪些，我百度上找。

少媚斜睨了一眼，嘴角微微一抬，这里哪有佛？花献错了对象。

“外面打印一两块钱一张呢。单位打印，省钱又省事。”

“肯定确定以及一定，我桌面的打印机高效而专业，不怕麻烦，正在勤劳公事。”少媚目光越过窗外，望向远方，然后又盯着右手玫瑰色的指甲。

后来才知道，只要她一想事，就不自觉地盯着指甲。

杨丽华足足打印了200多页。

下班时，城区快递员交给少媚一个袋子，沉甸甸的。我问，买什么好吃的？打开一看，全是打印的儿童简笔画。

半个月后，少媚提交坚决杜绝“公物私用”行为的议题。我认为小题大做。她却说现在市里、区里财力极紧张，干部得在“过紧日子”上做表率。

我无法反对。唯独杨丽华在后来一段时间仍觉得是针对她。

同样也在一段时间，常常在下班后，远远地看见有个人在那块地，像是劳动。

不好，有人抢种。我喊了杨丽华，冲过去一看。

是少媚。

她撅着锄头挖排水沟。枯梅上挂着输液管和吊针液，像给病人打吊针。杨丽华称，唤钩机，三两下，斩草除根，了事。少媚说，这瘦梅与“别角晚水”十分相似，“别角晚水”是稀有品种，华夏第一梅，全世界仅南京有一棵，前几年旅游时见过。现在先抢救，梅若能活，明年准开花，再请林业部门鉴定。

我心里突然飘起个声音“瘦梅——少媚——少媚——瘦梅”，隐隐记得似有古人咏过诗句。

斩也好，救也好，不给我添麻烦就好。

麻烦还是来了。张老太家的一棵大树让邻居砍了。邻居要建房，树长过界。张老太整整闹了一年，从村到镇。

在多次做工作后，邻居才答应按树的市场价赔偿。签调解协议，张老太语出惊人——我不要钱，我只要树活过来。并扬言，要到上级上访。

你们应付应付，不出事就行，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她会想通的。说完这话，我就到省培训一个月。

没几天，杨丽华火急火燎地打来电话：有人几次看见少媚提着牛奶水果去张家，还亲口保证一个月内让树活过来……我发誓，这事能成，就让老天惩罚我，让我……

我连续问了其他几个人，果然如此。其间少媚的几次电话，我故意不接。那段时间，大家都怕少媚搞砸，到头来影响集体评优评先、年度绩效。唯独少媚气定神闲，仿佛忘了这件事。只听说她在非遗传承人家里，进进出出。

一个月后的一天，张老太左手抱着什么东西，右手提着一把菜刀，情绪激动，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办公室。

我们吓出了冷汗。我趁着张老太不注意，夺过菜刀，扔出窗外。

少媚和杨丽华按住张老太。一看，那东西是金木雕——砧板大小，穿宽袖硕摆大襟衫的客家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仿佛从木头中款款而来——写实了张老太母亲年轻时的形象。

金木雕技艺在本地有超过一个半世纪的历史，工序十余道。先雕刻成粗坯，再反复三次打磨上油，涂生漆、贴含金量95%的金箔。成品后，金华璀璨，价格不菲。

原来，树是张老太年幼时与母亲一起种的。几十年里，张老太在外忙于生计，但每年都会回村看一看、摸一摸。母亲去世以后，这更是成了她的慰藉。

少媚发现了这个秘密。于是请人将这棵树雕了，让这份念想，长久留在张老太身边，熠熠生辉。

谁知张老太收到物件时，正在切菜，太激动，跑来感谢少媚，就连菜刀也提了出来。

第二年早春，张老太带来一件东西。被杨丽华抢过去。展开，一幅梅花图。

少媚觉得有些空洞，请我提几个字。

我心里又浮起“瘦梅——少媚——少媚——瘦梅”。当众便录了宋代赵蕃《瘦梅》中的：

君看霜皮藏玉骨，

肯如朱粉斗涂糊。

好一会，少媚揶揄杨丽华，听大伙讲得有意思，说你曾发誓……啥呀，少媚看了一眼玫瑰色的指甲，哦，对，让老天惩罚……

杨丽华脸烫得通红。唉！让老天惩罚我像少媚妹子那样干瘦！哦，不对！那样清秀，那样聪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