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昭君
车轮碾过高速公路的单调,自兴宁一路向东,窗外风景如流动的画卷,令人心旷神怡。刚研究生毕业的儿子熟练地驾着车,眉宇间仍带着完成学业的轻松。我们一家三口,正驶向那个在大脑中萦绕了许久的名字——潮州。三个人的旅程,仿佛一条无形的纽带,将刚刚踏入社会舞台的年轻身影与渐趋宁静的我们轻柔地系在一起,在车轮滚动声中驶向那片未曾踏足却早已心向往之的古韵流芳之地。
抵达潮州,牌坊街首先张开怀抱。街巷两侧的牌坊如沉默的史书,镌刻着昔日荣光。日头西斜,灯火渐次点亮,整条长街霎时被灯笼映成一条流淌着暖色的河。沿街店铺林立,茶香、粿香与卤水的浓郁气息在空气中氤氲弥漫,无形地牵引着行人。手打牛丸的节奏铿锵有力,精巧的潮绣在灯光下流光溢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间或夹杂着难以辨识却韵味悠长的潮州方言,织成一幅活色生香的市井画卷。熙攘人群穿梭不息,烟火气息弥漫如雾,古城的生命脉搏就在这日常的热闹中蓬勃跳动。
潮州城遍布街头巷尾的牛肉火锅店,雾气蒸腾如人间烟火的道场。我们选了一家老店坐下,只见明档里师傅运刀如飞,肉片薄如蝉翼,带着温热与弹性被迅速呈上桌来。锅中牛骨清汤沸腾翻滚,匙柄、吊龙、胸口油……依序投入滚汤,只需数秒,肉色便由鲜红转为诱人的粉嫩。蘸上灵魂般的沙茶酱,入口瞬间,那难以言喻的鲜甜与柔嫩便在舌尖上炸裂开来,仿佛无数细小的烟花在味蕾上绽放,瞬间征服了所有感官。儿子大快朵颐,额头沁出汗珠:“这味道,是潮州给的最高礼遇!”炉火映着笑语,火锅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外的霓虹,此间至味,确乎是烟火人间最深情的抚慰。
翌日清晨,我们披着薄雾来到了广济桥。这座历经沧桑的桥梁横卧韩江之上,浮舟与石墩构成奇妙的组合,宛如巨龙的脊骨浮游于碧波。当第一缕晨光穿透江面薄雾,为古桥勾勒出苍劲的金边,整座桥恍若从沉睡中苏醒。桥墩沉稳如磐石,浮舟随着水波轻轻摇摆,刚柔相济,仿佛无声讲述着古人巧夺天工的力学智慧。我们伫立桥上,看江水浩荡东流,日光逐渐强烈,将桥影拉长投于水面……
品尝完潮州特色早餐后,我们怀着虔诚之心步入开元寺。香烟缭绕之中,古佛垂目,殿宇森严,菩提树巨大的树冠筛下斑驳光影,在石阶上无声流淌。檀香的气息萦绕不去,抚平着尘世的喧嚣。而后登上雄踞城北的镇海楼。楼体坚实如磐石,登楼远眺,韩江如练,古城青瓦鳞次栉比——此楼巍然镇守的,又何止是江海风涛?更是古城世代绵延的安稳与气象。
真正触摸到这座城灵魂深处的地方,是韩文公祠。此地群山环抱,古木参天,清幽肃穆。我们沿着石阶缓缓而上,两旁碑刻林立,字迹如刀劈斧凿,无声传递着韩公“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的浩然之气。祠堂深处,韩愈的塑像巍然端坐,目光沉毅,仿佛穿透千年时空。我们静立其前,心头激荡着难以言喻的崇敬。儿子低语道:“‘不虚南谪八千里’,原来风骨担当,便是这般。”这“不虚”二字,蕴藏着多少被贬谪八千里后的不屈与坚韧?这方水土,因此一人,竟从此被深深烙上了“韩”的印记,韩山韩水,韩祠韩木。儿子感慨道:“贬谪八千里,却为潮州开文脉千年。”继而轻抚廊柱,目光沉静:“治学为师者,当有韩公此心。”作为即将踏入杏坛的新人,他于此地郑重接过了那份薪火相传的师道尊严。
步出韩文公祠,韩山师范学院绿意葱茏的校园近在咫尺。儿子在古朴教学楼间缓步而行,饶有兴致地辨认着名师墙上的介绍,目光专注而向往——这座浸润着文脉的学府,恰如韩公千年教泽在当代的鲜活延续。
告别潮州之际,暮色四合。汽车驶离古城,窗外的牌坊、古桥、韩山轮廓渐渐模糊,最终沉入夜色。车内一片静默,只有引擎的低鸣,仿佛那韩祠书声、开元寺梵呗、火锅沸腾声犹在耳畔交响。潮州,已非地图上单纯的一个名字。它如一枚温润的古玉,将韩文公沉甸甸的千年担当、牌坊街永不疲倦的市井脉搏、广济桥刚柔并济的岁月身姿,以及那瞬间融化于舌尖的极致鲜甜,一并悄然印入我们心底。
儿子望着车窗外蜿蜒的韩江,轻声说:“下次,要带我的学生一起来。”
江水滔滔,不舍昼夜,恰似韩公遗泽无声流淌。潮州,你以文脉铸骨,以烟火为肌,我们终将重履此地,再次承接你历史与当下的双重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