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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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版:梅花
2025年7月16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又见凤凰花开

□陈佩玉

父亲在外奔波经商,母亲则终日躬耕于田间垄上。身为家里的长子,每逢月余,领着一双弟妹去理发,便成了我责无旁贷的“差事”。村头那家唯一的理发店,门面不大,却总是人头攒动。店主陈大爷年逾花甲,眉目慈祥,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都盛着暖意。几毛钱一次的理发费,实惠得让村里的老老少少都乐意聚拢于此,小小的店铺因此生意红火,人声不断。

店门前,一株虬枝盘曲的老凤凰树,是夏日最浓墨重彩的风景。花开时节,仿佛天边的云霞倾泻而下,层层叠叠,铺天盖地,灼灼燃烧的红几乎要点燃空气。风过处,甜丝丝的馨香被揉碎了,弥漫开来,钻进鼻尖,让人忍不住深深吸气。几步之遥,一口湿漉漉的老井蹲在那里,井台布满青苔,水痕蜿蜒。那里是村里的“新闻中心”——妇女们浣衣洗菜,家长里短的谈笑伴着水花四溅,喧哗声浪裹着生活的热气蒸腾。来剪发的人多,常常要排上好一阵子。我便搬了凳子,带弟妹在繁花如盖的树阴下坐定。仰头,是云卷云舒的悠然;侧耳,是风拂枝叶的沙沙低语。时光在静默中悄然流淌,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从泛黄的小人书里小心翼翼撕下来的画页,恬静而悠远。

正是在这花影婆娑、井边人语的背景下,店内的谈笑声便格外清晰地飘了出来。话题无非是东家的猪养得滚圆,西家的稻子长得喜人,而最撩拨大家兴致的,往往是谁家新起的砖房气派,或是隔壁村那个绰号“矮脚虎”的刘姓汉子,年过三十竟还未娶亲。一说到这些,小小理发店里仿佛冷水滴进了热油锅,瞬间炸开了锅,各种添油加醋、捕风捉影的“消息”和编排便纷纷杂入。然而,无论周遭如何闹哄哄,陈大爷手中的推子总是不疾不徐,稳稳地在发间游走。他脸上挂着那惯有的温和笑意,耳后几缕白发在透过门帘的花影里微微颤动。“呵呵,”他总会适时地、轻轻地插上一句,声音不高,却像投入喧嚣湖面的一颗小石子,漾开清晰的波纹,“莫管旁人长短,把自个儿的日子过好,那才是真本事喽。”

后来,岁月无声流转,陈大爷像一片落叶般悄然飘零,理发店便由他沉默寡言的儿子接掌。门前的凤凰花年复一年,依旧红得惊心动魄,如天边永不熄灭的火焰,固执地燃烧着旧日的光景。

然而,时代的浪潮终究漫过了小小的村庄。村子改造了,推土机的轰鸣吞噬了熟悉的一切。陈大爷那间飘着皂香、挤满笑语的老店,连同它斑驳的砖墙和油亮的理发椅,都消散在腾起的尘埃里,再无觅处。那口老井倒是幸存下来,孤零零地立在原地,石沿上的青苔愈发苍绿深幽,只是再也等不来浣衣洗菜的热闹光景。而记忆深处那棵撑起整个童年夏日的凤凰树,也已杳然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崭新、冰冷、僵直的马路,空气中弥漫着陌生的、浓重的沥青气味,沉沉地压下来。

今日,我独自站在这里,四周是异样的空旷与寂静。往昔的树影摇曳、人声鼎沸,都已随风而逝,只余下空旷的风,掠过陌生的地面,发出单调的回响。陈大爷那句朴素得近乎平淡的话——“把日子过好”却蓦然在心头响起,异常清晰。人走了,话倒是留了下来,像一颗坚韧的种子,在时光空旷的土壤里悄然扎下了根。那老旧的推子想必早已锈蚀,用它的人也化作了尘埃,推子剪断的发茬零落成泥,终归大地;而那些被岁月之手无形“剪”过的时光碎片,却沉甸甸地坠入记忆的深井。我不由得走近那口老井,俯身望去,井水依旧清澈,幽幽地倒映着一方狭小的天空,深邃得仿佛能洞穿时光。

水波微漾,恍惚间,那清澈的水底深处,竟缓缓浮起、荡漾开来——是那漫天燃烧、永不凋零的凤凰花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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