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志光
梧桐树像沉默的战友,见证着我们的青春年华。
汉口航空路笔直通向军营大门。早春三月,路旁两排法国梧桐伸展着遒劲的枝干,斑驳的树皮在阳光下泛着青铜般的光泽,宛如肃立的哨兵。1976年3月那个乍暖还寒的清晨,我与31位平远同乡身着崭新军装,从汉口火车站转乘解放牌卡车,驶入这条浓阴匝道的长廊。车篷外,梧桐树刚抽出的嫩芽在晨风中轻颤,仿佛无数列队欢迎的盈盈绿掌。
军营生活刻板而充实。晨起的号声嘹亮,夜间的熄灯哨准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新兵成老兵,老兵便离别。无数面孔来了又走,如同梧桐叶落了又生。队列场上尘土飞扬,我和战友们一起踢正步、练军姿,汗水浸透衣衫;机场上,穿一身蓝色地勤工作服的我贴着滚烫的飞机蒙皮拆装机件,钻进蒸笼般的机舱检查线路、排除故障,挥汗如雨。远处的梧桐树总是静静凝望着,枝叶随风轻摆,仿佛在无声地为我们鼓劲加油。
在机务中队特设分队的日子,我的工作机房是停机坪旁一栋红色砖墙、红色琉璃瓦的矮房。窗外正对着一棵沧桑的老梧桐。伏案工作时,每每抬头,便见阳光穿过层叠的叶隙,在窗台投下灵动摇曳的光影。风起时,枯叶噼啪噼啪叩打玻璃,仿佛在叮咛:检修工作务必严谨细致,一丝不苟,不容半点马虎,确保飞行安全万无一失。
我的职责是检修特种电气设备。那些精密的机件与仪器,在手中拆装往复。清洗零件用的70号航空汽油,将手掌蚀得皱缩发白,刺鼻的气味顽固地钻进指甲缝里,无论怎么搓洗也难以消散。这气味仿佛已浸透掌纹,而指甲缝中沉淀的机油润滑油渍,宛如树的年轮,无声记录着检修的次数。步出机房,骤见阳光下的梧桐树影,竟觉那斑驳错落的光晕,比纵横交错的飞机电路图还要清晰可辨。深夜加班归来,月光勾勒的树影婆娑,反倒比白昼更显亲切。
记得初住营房时,门前那棵小梧桐树才及腰高,不过手腕粗细,细嫩的枝干在风中轻轻摇曳。6年光阴,转眼它已亭亭如盖,粗壮的树干上镌刻着6个年轮,而我的军旅生涯,也从机务一线摸爬滚打的特设师岗位,调入机务大队部,转向了质量控制室主任助理这个全新的战场,开启参与飞机维修与飞行保障管理工作的新阶段。
质量控制室的工作远比我想象的复杂——每天要审核数百页的维修工卡,逐项核对技术标准;要追踪每架飞机的故障闭环,分析重复性缺陷的根源,找出故障隐患,编制可靠性报告;还要协调外场、定检、修理、气象等多个部门,确保每项维修保障飞机指令落实到位。工作间隙,最惬意的莫过于在梧桐树下小憩。看枝叶间漏下的光柱,细碎的光斑在脸上跳跃嬉戏,仿佛能聆听时光潺潺流淌的低语。
12年过去,树桩上添了12圈年轮,我的额角也刻下了几道风霜。
武汉的盛夏闷热如蒸笼。那些没有空调和风扇的夜晚,房前的梧桐树阴成了官兵们共同的避暑胜地,凝结为独特的集体记忆。王家墩机场的梧桐,七月里最为繁茂。宽大的叶片层层叠叠,在骄阳下织就密不透风的巨网。我常在浓阴下读信,展开那些从南方小城辗转而来的家书。信纸上常洇着雨点般的痕迹,透着淡淡的馨香——那是妻子写信时滴落的泪水和思念的气息。
两地分居的苦楚,非亲历无以言说。妻子的来信,字字如针,扎在心上。她诉说怀孕数月,孕吐不止,食难下咽;独居单位宿舍,夜半腿抽筋时无人搀扶,只能紧咬被角苦挨疼痛。读完信笺,茫然仰望天空,飞机轰鸣着掠过天际,不知载着何人,去向何方。唯有头顶的梧桐叶沙沙作响,仿佛在轻叹我的无奈痴望。
最难忘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我伫立在工作机房前的梧桐树下,凝望着跑道上起落的银鹰。一片雪花悄然落在睫毛,瞬间融化的冰凉,倏然唤起一个月的探亲假结束离家时的画面:汽车站出口,寒风中,妻子花格布裙的裙角簌簌翻飞,她却固执地不肯挥手。那时她腹中的胎儿该有核桃大小了,而我这个父亲,竟连一粒能止她呕吐的酸梅,都未能亲手递上……
1988年,我告别戎装。解甲归田那日,特意起了个大早。晨雾氤氲,梧桐树影影绰绰,似在作最后的无声告别。我轻轻抚摸最粗壮的那一棵,指尖划过树皮上深深的沟壑——里面埋藏着12载的风霜雨雪。树虽无言,却记得每一个从它身旁走过的身影。
如今,王家墩机场已于2007年搬迁,昔日的梧桐早已无觅踪影。离开部队也已整整37个春秋,然而梦中,那些梧桐依然常青。它们沉默地见证了我们的青春热血、汗流浃背,以及那些深埋心底、难以言说的思念。每一片飘落的梧叶,都封存着一个军人的故事,深藏着我和战友们最为炽热的青春年华。